他們痛得想要自殺:被忽視的癌痛
原創 三聯生活周刊 2018-11-04 05: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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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多位名人明星因癌症離我們而去,不禁讓人重新把視線聚焦到“抗癌”話題上來。面對癌症以及它所引發的疼痛,我們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癌痛,即癌症疼痛,是癌症最顯著的信號,也是最重度的疼痛之一。但是,因為患者、家屬以及基層醫院對癌痛的忽略,中國很多中晚期癌症患者仍無時無刻不在承受這劇烈疼痛的折磨。
“請給我來一針”
從2016年春天開始,每到夜裡10點,天津退休幹部汪剛的家裡都會迎來四個小夥子。他們是汪剛的親戚與晚輩,都是20多歲,年輕力壯。
“就像每天吃飯一樣。”汪剛對四位小夥子的到來早已習慣,甚至離不開。一到晚飯後,他就等待著四人到來。事實上,四個小夥子,已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救星。
“啊,疼了!”汪剛一聲大喊。夜裡10點剛過,他的腰椎發出一陣劇疼。以腰為中心,一股灼燒的撕裂感在汪剛體內呈放射狀遊走,痛點遍布四處,隔幾秒就疼下。聽到汪剛大吼,四個年輕人立馬將他抱住,兩人按住大腿,兩人捏穩屁股。他指哪,他們就抓哪,以防痛點遊走。最疼時,他想著掙脫掉四人環抱直撞牆面,以疼止疼。但四人一直死死抓住滿頭大汗的他,直到兩三小時過去,疼痛漸息。
圖 | 攝圖網
汪剛說,那是一種“千刀萬剮的感覺”,有種掉進冰窖的無助之感。他今年62歲,是腎癌晚期患者。他的腫瘤病灶增生,壓迫腰椎神經,下半身漸有劇痛之感。痛不規律,時長時短,多在夜裡襲來。長達半年裡,他無法睡上一個好覺,剛睡著,就被疼醒。
“他剛來的時候,都快截癱了,走路都困難。”汪剛的主治醫師、天津市腫瘤醫院疼痛科主任醫師王昆說。行醫14年來,他見過各式被癌痛折磨的病人:歪著脖子的、躬身捂腹的、渾身冷汗的。還有嚴重到下身截癱者,躺在擔架上被送到病房,卻無法讓人抬上病床,只有掙扎著自己爬,“只要稍微一碰,他就喊疼”。
這些都是癌痛病人。癌痛,即癌症疼痛。數據顯示,中國每年新發約380萬癌症患者,其中約62%伴有疼痛,在中晚期癌症患者中,該比例高達80%。像蜘蛛織網一般,腫瘤生長擴散,壓迫周圍神經組織,病人漸有痛感。隨著病情加重,癌細胞向骨骼、神經及內髒等組織擴散轉移,晚期患者會成片乃至全身疼痛,無法進食、睡覺,連喘氣和翻身都成了奢侈。“癌痛已經是一種疾病了。”王昆說。
疼痛有10個等級的劃分,多數中晚期癌症患者的評級都可達到7級以上。王昆的科室有26張病床,躺著的基本都是7級疼痛以上的。當記者在病房見到汪剛時,他右傾側臥在床上,翻身不便,這個姿勢讓他更舒服。被問及當時有多疼時,他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10級!”
天津市腫瘤醫院疼痛科主任王昆(者也 攝)
10級有多疼?王雲是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的一位護士長,她舉了一個例子:“比如順產生孩子和被開水燙,就是10級疼。”王雲在中西醫結合暨老年腫瘤科做了20多年疼痛護士。通常,她會讓病人自己評估自己的病痛,給一個從笑臉到大哭臉的表情評分,得到的都是7級以上的中重度疼痛哭臉。
與生孩子、被開水燙的短暫疼痛不同,癌痛是慢性疼痛,如果不加治療會越來越痛,對人的意志力是致命打擊。疼痛是癌症最顯著的信號,每一次疼痛加劇,都會使患者失去治療信心,焦躁、抑鬱接而襲來。研究顯示,有近25%的癌痛病人有嚴重抑鬱症,是導致自殺傾向的主要動因。
“很多患者,真是痛不欲生。”李萍萍是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疼痛與症狀控制多學科協作組首席專家。她多年從事疼痛控制,見過許多患者痛得想要自殺,“不管是用什麼方式,我們都見過”。李萍萍說,疼痛如果不控制,患者很難繼續接受腫瘤治療,或者乾脆放棄治療。
77歲的李海蓉是肺癌晚期骨轉移患者,2008年發現腫瘤以來,她已生存10年,屬肺癌患者中的長壽者。即便如此,時而襲來的肩疼、脊椎疼仍每日折磨她:晚上她不能躺下,只有靠枕頭墊背坐睡,“能睡3小時就感恩戴德了”;哪怕是大夏天,睡前和醒後,她的第一件事都是去用熱水燙肩膀,維持高位的體溫。
“熱點會好受些。”在天津市腫瘤醫院的疼痛門診前,李海蓉對記者說。疼痛有時伴著全身發冷,當日氣溫約20℃,她卻裹著四件衣服來,裡面穿上了秋衣,最外麵包著兩層毛衣。裹得嚴實也不能減輕疼痛,她不時用手摸摸右肩,對著牆角撞擊。
一個月前,她的一位老朋友因肺癌去世。朋友臨終前疼得厲害,一疼就喊,慘叫聽得她心驚膽戰——到最後去世時,骨盆都裂開了。而30年前,她一位同事的媽媽也因癌痛自殺。李海蓉一度也想過結束生命,來到疼痛科就診前,她曾問過此前的醫生:“有沒有那種藥?請給我來一針,讓我沒有痛苦地離開。”
“如果生命都是天天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汪剛也有過這種想法。但後來他一想,自己退休金過萬,太多了,得給成家了的女兒留著,能活一天是一天。“我要是一個月三四千塊的退休金,我現在肯定就死了。”
退休前,汪剛是天津某機關單位的正處級幹部,負責偵查工作,立功數次。他幾十年如一日在前線,精神狀態常常高度緊張。2011年,好不容易快熬到退休,眼瞅著能享受輕松生活了,他卻在單位體檢時查出腎上有腫瘤。當年9月,他做了左腎腫瘤切除手術。2015年復發,發現腫瘤骨轉移,由此開啟夢魘般的疼痛之旅。
為了緩解緊張工作,汪剛的業餘生活十分豐富,能玩攝影,還能拉手風琴,在工作和生活中人緣不錯。原本,他打算退休後走遍全國各地,拍風光大片,再給朋友們拍寫真。但這已是他第二次來疼痛科了,癌症帶來的疼痛打碎了他所有退休生活的規劃。疼痛治療外,他靠服用靶向藥控制腫瘤。“我有點後悔那次去體檢了。”汪剛說,如果不是查出癌症,他還能無所顧慮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他還是過了兩年好日子的。”王昆說,2016年那次住院後,汪剛的骨轉移導致的神經病理性疼痛是被控制了的。控制好癌痛是改善生活質量的重要步驟,能促進抗腫瘤治療。無論是在綜合醫院還是腫瘤專科醫院,鎮痛治療門檻不高、手段趨於成熟,治療有效率可達70%~90%。但問題在於,目前很多人無此意識。“等送到我這兒,已不可收拾了,這是最常見的。”王昆說。
“你老問我疼不疼干嗎?”
每周四上午是王昆的門診時間,一上午時間,他要看接近30個病人。10月11日的這次門診,他反復對不同的病人說:“這是觀念的問題。”“觀念一定要糾正。”這也成了後來他受訪時重復最多的話。
一個胰腺癌的病人攜著家屬而來。病人疼痛嚴重,進食困難。王昆仔細問後,建議及早住院治療。家屬一聽不樂意了:“疼是小事兒,瘤子才是大事兒。”——後來,王昆對著之後的病人說:“像胰腺癌那個家屬就是典型觀念錯誤。”
圖 | 攝圖網
作為“眾病之王”,癌症已經成為中國致死率最高的疾病之一。腫瘤侵蝕人的軀體,也讓病人和家屬心理恐慌。一旦得癌,會力求治癒,以至忽略疼痛給患者帶來的身心折磨。有研究顯示,約70%的癌痛患者並未接受規范化除痛治療,在默默忍痛。
“你老問我疼不疼干嗎?趕緊給我治病啊!”作為疼痛科護士,王雲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詢問、評估病人的疼痛情況。查房時,經常有病人這樣反問她。她管理的病房內,30張病床約有一半都是癌痛病人。多年以來,這裡都十分安靜,很多病人疼得滿頭大汗、蜷縮一團,卻一聲不吭,只是讓加緊治療。王雲有時會感慨:“中國人咋就那麼能忍疼呢?”
“很多患者和家屬想的總是治腫瘤,而不重視疼痛。”陸軍總醫院腫瘤科副主任醫師劉慧龍說,癌痛也分為很多種,從廣義上講是“癌症相關疼痛”(Cancer Related Pain)。因腫瘤擴散直接導致的疼痛是其最主流,此外抗腫瘤治療而導致的疼痛也在其內,如化療、放療等引起的疼痛。而無論是哪種疼痛,都是越早治療越好。
“疼痛是疾病的第一信號,是腫瘤患者走下坡路的重要啟動因子。如果飯吃不好,覺也睡不好,病人能對抗腫瘤治療有信心嗎?”王昆說,疼痛症狀出現後,如果拖延1~2個月才鎮痛,效果會很差。這是因為,癌痛對身體發生多次刺激後,體內神經會發生適應性變化,導致痛域下降,外周和中樞神經敏化,小疼隨之變成大疼,“比如從機制上看是5級疼,但病人的感受可能就是8級”。
很多“一碰就疼”的病人就是這種“敏化”。汪剛第二次入院前,堅持不讓妻子碰自己,翻身、起床都自己來,“只有一碰,就射到全身疼,跟開關似的”。李海蓉右手活動困難,無法舉起,每天也堅持自己更衣,靠著左手一點一點在袖子裡蠕動著攢進去。
“我之前想的是,人歲數大了,誰身體還沒點骨頭痛。”李海蓉此前也沒有主動治療意識,以為疼痛是為這輩子之前的勞累還債。她當過知青下過鄉,後從天津支援“三線建設”到四川工作整整20年,曾泡在冰水裡勞動過多個冬天。後來骨痛難治,才聽骨科醫院大夫建議來找王昆。
與李海蓉一樣,疼痛需要治療。耽誤鎮痛治療,甚至會影響到神經和正常功能,不乏嚴重者至截癱。汪剛差一點就截癱了,如果妻子強烈要求,他可能都不會去疼痛科的門診。而汪剛的對床,56歲的林源就沒那麼幸運了。他是肺癌晚期患者,3年前被診斷出來後,他當護士的女兒就在一直自己就職的醫院為其病情奔走,嘗試多種治療方案,下身最後依然癱瘓。
多數病人來到疼痛科就診時,已錯過了最佳鎮痛時機(者也 攝)
“腫瘤的根治,是醫生的最高追求,但也是最困難的。如果癌症能夠很容易治癒,大家的感受也不會那麼強烈了。”劉慧龍說,如果能將腫瘤控制、並減少病症,使癌症成為一種慢性病,社會也逐漸不會“談癌色變”了。“比如糖尿病就是治不好的,但如果將血糖控制在一定范圍,那病人該活80歲,還是會活80歲。”而多數情況下,以藥物治療為主的鎮痛治療,與正常抗腫瘤治療並不沖突。
“帶瘤生存”已成為醫學界的共識。“腫瘤目前還不應是有和無的問題,而是發展與否的問題。”王昆很喜歡舉的一個例子,就是肺癌生存10年的李海蓉。記者剛剛敲開走進他的門診室,他就指著來看病的李海蓉說:“你先跟李奶奶聊聊,她是非常典型的患者。”
2001年,李海蓉老伴患肝癌去世。那一年她59歲,為此傷心抑鬱許久,7年後自己也被查出癌症。年輕時,她“家庭成分”不好,沒上大學,去了天津某國有廠幹了一輩子,家庭條件有限。當年支援“三線建設”,也讓她“欠下一輩子還不上的感情債”。當時家中1歲多大兒子被留在家裡,至今與她關系不好。癌症復發後,她除常規用藥外,再無其他治療。
“我這歲數,就別浪費國家資源了。”說這話時,李海蓉臉上雖帶著笑,但也能感受到背後的心酸。腫瘤治療需要人陪,但家裡很少有人陪她。兒子們都是普通工人,醫保也能覆蓋大部分藥費,李海蓉不想再添負擔。手術前一天,她才讓兒子來的醫院。
孤獨地自食其力,這對這位老人來說是一種常態。2008年她突感胸腔不適時,是在公交車上——為了排解孤獨,她每天會乘坐公交車,從家裡做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來。兩年前,自認“倒黴了一輩子的”的她還被查出腦梗。她自嘲這說,當時第一反應是:“還不錯,腦梗比腦瘤好。”采訪後,她對記者說:“能跟你說這些,我真高興。”
基於李海蓉的例子,王昆認為,“帶瘤生存”並不可怕,會是一種基本趨勢和原則。這麼多年總結下來,他認為,凡是存活時間長的患者,一定是對病情了解、對症就診的患者,“心態尤其重要”。而往往最能影響病人心態的,就是疼痛是否持續存在。
為藥正名
疼痛需要被緩解,甚至治癒,而當前,針對疼痛最主要的治療手段仍然是口服藥物。
在上世紀90年代起,中國開始推動癌痛“三階梯”止痛治療,以1986年世界衛生組織確定的用藥“三階梯”為指導原則。“三階梯”,即根據癌痛的輕、中、重度等級,選擇相應強度和療效的止疼藥。當疼痛達到中度及以上時,就可根據病情使用阿片類藥物。2011年,原衛生部也印發《癌症疼痛診療規范》,推廣癌痛規范病房項目。
阿片類藥物,是指從阿片(罌粟)中提取的生物鹼及體內外的衍生物,與中樞特異性受體相互作用,能緩解疼痛,產生愉悅感。它的一種重要成分是為人熟知的嗎啡,另一個更廣外人知的名字是鴉片。
“阿片就是鴉片,兩者屬同一詞源(Opioid),只是翻譯不同。”劉慧龍說,之所以翻譯不同,也是考慮到鴉片戰爭對中國人心靈的沖擊和影響。那兩場發生在兩個世紀之前的戰爭,至今仍讓此類藥物在醫藥界的推動困難重重。2015年,因為對患者使用嗎啡,陸軍總醫院腫瘤科醫生張建偉甚至被家屬告上法庭,案件審理兩年,引發中國醫學界關注,最後醫生勝訴。
基於對成癮和副作用的恐懼,很多病人都表現出對阿片類止痛藥的抗拒。李萍萍曾遇見無數個病人,門診的時候看著能治,就開了止痛藥,結果病人還一直疼。她後來打電話直接到病人家裡,問:“開的藥吃了嗎?”病人答:“上網搜了下,怕成癮,不敢吃。”
“是藥三分毒啊,我這藥,盡量少吃。”李海蓉就是這樣的病人。王昆給她開的嗎啡,要求一天三片,她只吃一片,最多兩片。如果肩部還疼,她要麼撞牆,要麼忍著。她當時看了藥物說明書後問王昆:“能不吃嗎?”王昆說:“不吃不行,少吃可以。”
王昆十分無奈。他說,經過多年宣傳,很多病人已不抗拒阿片類藥物了,但關鍵是增量上不去,“只要一上增量,他們就怕成癮”。多年臨床經驗告訴他,阿片類藥物的確可能有頭暈、惡心、便秘等副作用,但規范化應用下,醫源性成癮可能性很小。劉慧龍表示認同,“使用嗎啡止疼成癮概率在萬分之五以下,比出車禍的概率還低”。
王昆解釋說,容易成癮的是高脂溶性藥物,依賴快速起效的給藥模式。“比如一下子吸進去,血藥濃度急速上升。”王昆說,從目前的情況看,阿片類藥物還是最中性的藥物,經過口服或透皮貼劑按時給藥,可避免出現過高的峰值血藥濃度,並且使血液中的活性藥物濃度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動態平衡,能在止痛的同時,降低成癮風險。
但對阿片類藥物的認知誤區,並非僅來自病人,也有基層醫生。劉慧龍知道的很多基層醫院,乾脆不進這類藥物,病人有需要就讓到別的醫院看。“甚至還有很多大醫院的非腫瘤科醫生,一想到鎮痛就注射杜冷丁,實際上它的效力只有嗎啡的1/3,還具有很明確的神經毒性。”
嗎啡的另外一個常用場景是戰爭中(圖 | 視覺中國)
在癌痛鎮痛相關的醫生圈,有種“嗎啡無極量”的說法,即針對病人的癌痛症狀,可不限劑量使用嗎啡——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嗎啡的安全性。以鹽酸嗎啡注射液為例,說明書中,皮下注射成人劑量是一次20mg,一日60mg,劉慧龍有時遇見頑固性疼痛難以緩解的病人時,一天能用到200~400mg。口服藥亦然。
曾有一個膀胱癌晚期的病人,疼痛難忍,卻鎮痛不足。送到病房時,家屬告訴他,病人在家裡已出現兩次實質性試圖跳樓舉動,家屬死死抱住才把他從窗口拽回來。家屬已知治療無望,送到醫院只為姑息鎮痛。
劉慧龍給病人服用嗎啡,並逐漸加量。嗎啡口服藥一天劑量60mg,病人此前在其他醫院只吃30mg,劉慧龍一直加到一天400mg,才控制疼痛。但之後,病人出現嗜睡,多個小時過去還沒醒來。家屬的焦慮詢問下,醫生們也商量著是否給病人用解救藥納洛酮解救、催醒。劉慧龍最後忍住沒用,“嗜睡總比不睡好,能讓病人得到休息,而且納洛酮副作用更大,病人會很快清醒,接著爆發劇痛,這個對病人打擊更大”。最後病人醒來,疼痛緩解,吃下飯也能睡著覺了。
對如何用藥,還有其他哲學。王昆認為,可據時間提前給藥,讓疼痛變得可以預防。“因為如果晚上被疼醒,對病人來說會是非常大的打擊和消極信號。”
“藥物起效的治療窗口有時間差,有些是30分鐘,有些是60分鐘,所以即使吃了藥,有些病人並不覺得好。如果按作用時間給,濃度永遠維持在最低限度上,就不會感覺疼。這是早期鎮痛最有價值的思路。”王昆說,好的使用鎮痛藥物的方法是按規定的藥物間隔時間定時給藥,而不是疼痛出現後再服藥。
汪剛就是“按時給藥”的遵從者。王昆給他開的嗎啡口服藥,他有時不管疼不疼,晚上睡前都會來兩粒。要出門辦事或復診,他即使不疼也提前吃兩粒。到了疼痛作用時間,他就不會感覺疼。他說,自己在試著成為藥的主人,讓藥為他服務。
但藥物並非萬能,王昆和李萍萍認為,這是“三階梯”的一個局限。國家相關部門對嗎啡的管控一直趨於嚴格,近些年才將一次處方量從過去的7天開到14天,病人可將藥物帶回家裡服用,不用天天跑醫院。但並非所有癌痛都能靠藥物緩解,當藥物不靈時,就需介入治療,採用更專業的包括神經損毀性手術、射頻消融術、粒子植入等干預性治療措施。
“過度強調藥物鎮痛,沒有強調多學科,也是一個誤導。”王昆說,“比如很多病人都骨轉移了,如果天天喂他止疼藥,病人覺得不疼了,但是萬一哪天突然截癱怎麼辦?止痛藥有時會掩蓋病情,骨轉移應想到微創介入治療,而不僅是放療和吃藥。”
根據王昆回憶,汪剛才進醫院時,“滿腦子的想法”,以為只靠著吃藥就能緩解疼痛。但他的病灶已骨轉移,傷及神經,王昆給他打了骨水泥,進行粒子植入手術,他的症狀才慢慢緩解,也避免了截癱的命運。
“我還有好多事兒沒干呢,這不著急嘛。”汪剛說,他還想著跟親友一起出門遊玩拍照,再給自己辦一個攝影展,將作品集結成冊出版。只要不疼,他有時就不覺得自己是個癌症患者,“就是左腎沒了,但別人看不出來”。
姑息鎮痛
與前一次疼痛相比,汪剛的第二次入院,痛點少而集中,但疼痛時間長。王昆給汪剛安裝了鎮痛泵。每次一疼痛,汪剛只要一按鎮痛泵,就能緩解。
鎮痛泵是一種液體輸注裝置,能使藥物在血液中保持有效的鎮痛濃度,病人可自行按壓以改善突然出現的疼痛,符合疼痛患者疼痛存在的個體化差異,用更恰當的藥物達到更好的鎮痛治療。
劉慧龍說,如果藥物不靈,需要鎮痛泵甚至介入治療時,他們會建議病人去疼痛科進行更強力的鎮痛,“畢竟我們是所綜合醫院”。不過目前,腫瘤專科醫院中,專門的疼痛科還並不多見。包括復旦大學、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在內的全國五大腫瘤專科醫院中,只有天津市腫瘤醫院專設了疼痛科,擁有獨立病房。
1994年起,王昆從麻醉科醫生轉行做疼痛治療,很快遇到瓶頸:有些病人服藥後食慾下降,甚至便秘,亟待解決;鎮痛之餘繼續抗腫瘤治療的可能性,也需要評估。而這些,都遠超出他的知識背景,需要多學科合作。“做癌痛鎮痛的醫生,最好什麼腫瘤知識都要懂點。”王昆說。
如今,他還兼任醫院營養科的主任。采訪當日門診結束後,他就風塵僕僕地奔赴北京開會,那是一個關於腫瘤病人膳食製作技術的比賽。王昆說,他要去看看對方如何為腫瘤病人調解膳食。一個麻醉學背景的醫生為何還研讀營養學?王昆說,這是因為他見過無數癌痛患者,被送來時骨瘦如柴,得先調養身體。
這些都與未及時鎮痛有關。王昆的同事說,他業餘生活豐富、愛好很多,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而王昆卻說,癌痛醫生“每天都是負能量,心理如果不強大,早就抑鬱了”。問及印象最深刻的病人,他說很多,但最難忘記的還是一個腫瘤切除手術後切口疼痛難忍的病人,在最疼時直接了結了生命。“這個病人也促成了我們一次技術上的進步。”王昆說。2010年,他還專門向醫院申請編制名額,招聘了一個心理學博士做科室專屬心理醫生,至今已有8年。
由於收納了很多晚期癌症患者,目前的疼痛科收入偏低,也面臨人才培養和引進的難題。因為在病人臨終階段,王昆的很多鎮痛技術都用不上了,只有簡單吃藥鎮痛,讓病人走得不那麼痛苦,“很多時候這是病人臨終前能做的唯一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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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剛對床的林源,罹患肺癌晚期,下身截癱,剛來時連躺下都困難。他的家屬一直敢沒告訴他真實病情,在記者采訪病情時眨眼使了個眼色。後來家屬私下說,他的病情不容樂觀。
56歲的林源來自當地農村,一生辛勞,打過零工,干過保安。家人只盼他能堅持到三月後——他做護士的女兒預計於那時分娩,他將成為一個爺爺。因為這,也為不讓他擔憂治療費用,家人選擇了隱瞞病情。
間歇性的聊天間,林源一直平躺,身旁擺著一個鎮痛泵。他說按一下這個,就不會那麼疼了。他還期待著能把下身癱瘓治好,做一個相對健康的爺爺。王昆說,他的下身已很難治癒,但疼痛可控,“當時送過來太晚了”。
按照王昆的估計,林源的壽命有2~3月至2~3年不等。如果不出意外,他能親手抱一抱自己的孫輩。林源也十分期盼著他成為爺爺的那一天。講到這裡,他瘦得發黃、骨骼分明的臉上滑落了幾滴淚水。
在醫生們看來,鎮痛治療不僅是一個醫學問題,也是一個人文關懷和社會問題。
天津市腫瘤醫院疼痛科的心理醫生管冰清說,與其他病人相比,癌痛病人所受的身體折磨和功能障礙都更大,“有很嚴重心理問題的可能性更大”。
例如“因果論”,患者們會想“為什麼是我遭這個罪”;“無價值論”,即愈發覺得自己沒用,成為家人的累贅;還有“思後論”,有的很恐懼死亡,有的會不停地思考死亡和後事等等。
除運用專業知識定期干預外,管冰清的主要工作內容之一,就是評估病人的自殺風險。每日,她都會找病人聊天。她發現,如果疼痛問題能解決,生活質量有保障,很多病人是不會恐懼死亡的,覺得多活多賺,甚至會坦然安排後事。
劉慧龍至今對一個病人印象深刻。十幾年前,當他剛研究生畢業來到陸軍總醫院不久,遇到過一個胰腺癌晚期的老人。老人住院就是為了緩解疼痛,此前在北京某大醫院診治近三月,始終未能控制住疼痛。女兒說,兩三個月來,“媽媽就沒睡過安穩覺”。
劉慧龍一看,此前醫生並未按照“三階梯”用藥,而使用了最輕量的止痛藥。於是,他給了老人開了一片10mg的硫酸嗎啡緩釋片。老人吃完後,直接從下午5~6點睡到翌日11點。她醒來後對劉慧龍說:“我這輩子就從來沒睡過這麼香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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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老人疼痛控制了,也能吃飯睡覺了。解決了最大難題,她對劉慧龍表現出了巨大信任,也不再恐懼死亡。用女兒的話說,就是“連後事咋准備,都想要咨詢劉醫生”,劉慧龍一度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四個月後,老人安詳離世。女兒為此專門拜訪劉慧龍表示感謝,兩人聊了兩個多小時。女兒說,一家人後面都知道這病不可能治好,但接受不了老人天天的聲嘶力竭和痛苦。
“姑息鎮痛,解放的不僅是病人,也是家屬。”王昆說,家屬如果看見病人痛苦離世時,可能會留下一輩子心理陰影。“為什麼有種說法叫‘夫妻得癌’?或許就是丈夫患癌時妻子的身體勞累和心理痛苦導致的。”
李海蓉至今就覺得,她的癌症就是丈夫得癌時落下的病根。不過,如今她已看開了,不再有自殺念頭。她覺得這對兒子們不負責,會讓他們背負很大的心理壓力——30年前那位同事的母親自殺後,同事多年來都一直歉疚、未想明白,30年後還時常問她:“你覺得我媽媽為什麼會自殺?”
汪剛也在為家人著想。他說自己一直有心理顧慮,時常找管冰清聊天。從正處級幹部到臥床病人的巨大落差,讓他覺得自己成了個累贅。他思考過死亡,打算去世後捐獻出器官,“留給國家和更需要的人”。為了盡可能不耽誤女兒工作,疼得再厲害,他也不在女兒一家面前表現出來。
采訪這天,他家人都沒在身邊,他自己花了每天200元的價格雇了一位男護工照顧起居,負責吃喝拉撒睡等等。前一天,女婿剛剛來病房看過他,問他病情如何,是否還疼。汪剛躺在病床上,笑了笑說:“沒事兒,我還挺好。”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8年43期,文中病人姓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