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記者 張 蕾 光明日報通訊員 龍婷婷 王永躍
編者按
2023年2月16日,著名大熊貓研究專家、大熊貓生態生物學奠基人、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的前身——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第一任主任胡錦矗逝世,享年94歲。為紀念胡錦矗為大熊貓保護事業作出的卓著貢獻,我們採訪了當年同他一起追蹤大熊貓的「熊貓人」,在追憶、緬懷其人其事的同時,也勉勵後來者繼承老一輩科學家的精神,沿著他們的足跡勇毅前行……
胡錦矗與大熊貓結緣,始於1974年第一次全國大熊貓調查。那是胡錦矗首次進入臥龍自然保護區的森林,跟蹤調查世人眼中神秘而又珍稀的大熊貓。1978年,已經結束調查工作的他不舍就此放下,再次來到臥龍,全方位開啟了自己以及後來眾多同仁的大熊貓保護研究生涯……
胡錦矗與大熊貓幼崽在一起。楊建提供
「五一棚」和首部大熊貓生態學專著
「胡老師說,我們需要找一處大熊貓多、沒有泥石流且水源又充足的地方建野外生態觀測站。」回憶胡錦矗為建立世界上第一個大熊貓野外生態觀測站選址時的情景,已是耄耋之年的原四川臥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田致祥仍歷歷在目。
1978年3月,臥龍自然保護區內的牛頭山上白雪還未消融。在海拔2500多米的冷箭竹和拐棍竹交接處,一群腳穿軍綠膠鞋、背著鍋碗瓢盆的人尋到一塊開闊且臨近水源的地方,便停下來安營紮寨。他們用幾根木樁支起一個棚子,並很快挖出從水源到營地的51步台階,「五一棚」因此而得名。自此,田致祥便跟著胡錦矗穿梭於密林觀察和追蹤大熊貓,成為一名「熊貓人」。
20世紀90年代的「五一棚」。楊建提供
觀測站建立之初,隊員們每天出門都要帶把彎刀,以便在濃密的竹林里砍出幾條調查樣線。胡錦矗帶著大伙兒沿著樣線追蹤大熊貓的活動痕跡,找熊貓糞便,數熊貓咬過的竹子,教大家辨認和記錄一切與大熊貓有關的生物學知識。田致祥偶爾會下山為大家尋口糧,回家瞧上一眼就急匆匆地趕回營地,「胡老師他們就更難回家了,幾乎不下山。」就這樣,幾乎全年無休,他們堅持了6年之久。
1980年,隨著無線電項圈的引進,大熊貓首次戴上了可以定位活動範圍的項圈。天一亮,田致祥就用胡錦矗反覆教過的方法,舉著無線電信號接收器,尋著「嘟嘟嘟」的電波聲四處跑,大家的工作量猛然間翻了好幾倍。「成年大熊貓有自己的領地,基本上就在那兒轉悠,我們選個合適的位置搭帳篷,晚上就住在裡面監測。夜間山上的溫度特別低,脫在外面的鞋都被凍成『磚塊』了。」在田致祥看來,追蹤工作最苦的是值夜班,「一個月得值10天」。
一年冬天,大雪連續下了兩夜,營地來了一隻大熊貓。「它滿身披掛著冰凌,像維吾爾族姑娘的頭飾,走起路來叮叮噹噹直響。在營區『巡視』一圈後,它開始討吃的,吃完就在門口半坐半臥,還把前掌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很是悠然自得。」此後,它經常不請自來,而且一點也不怕人,隊員們給它取名「貝貝」。「它的膽子很大,第一次『登堂入室』的時候,把我們6個人嚇得『雞飛狗跳』。它好奇心特別重,拿鼻子到處碰,還爬上床玩,對著牆上的獎狀端詳,後來乾脆在棚子裡睡著了,鼾聲震耳。」田致祥繪聲繪色地邊說邊比畫。
對於起早貪黑跑野外的監測隊員來說,「貝貝」的到來無疑為營地艱苦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太多樂趣,也撫慰了田致祥和隊友們跑山一天的疲憊身心。「胡老師告訴我們,雖然能近距離觀察大熊貓很難得,但守護它的野性更重要。於是,我們只好把它驅趕到山脊的另一頭,經過3次才成功。」
重溫那段崢嶸歲月,田致祥清晰記得,他和胡錦矗在帳篷外借著月光偷看大熊貓「滑滑梯」的情景。「雪地里,只見大熊貓從高處『哧溜』一下滑下去,本以為它就此跑了,沒想到它又轉過頭扭著屁股爬上來滑下去,來來回回好幾次……」田致祥說,那晚的月亮特別圓,月光像一束聚光燈打在它的身上,讓人感覺那是一隻肥胖的兔子在月宮裡撒歡。「胡老師打趣地說,看來大熊貓也怕冷,會通過加大活動量來取暖。」
用了8年,他們在35平方公里區域內建立了7條觀測線路,並獲得大量有關大熊貓生物學的第一手材料——這也是迄今為止野外觀察追蹤大熊貓時間跨度最長的一次科考。通過測量密林中的大熊貓足跡,統計大熊貓吃過的竹子,收集大熊貓糞便並稱量分析,他們積累了豐富的野生大熊貓種群狀況及生境資料。結合無線電項圈定位跟蹤技術提供的活動、休息、運動距離及軌跡、活動範圍等方面的數據,他們首次系統地對大熊貓生態學、行為學、繁殖學等進行基礎性研究,取得了寶貴的研究成果。
1985年,胡錦矗和喬治·夏勒一起編寫的學術專著《臥龍的大熊貓》出版,首次揭秘了大熊貓在密林里的「隱士」生活,引起國際動物保護學界的極大關注。這部著作至今仍是最具權威的關於大熊貓保護與科研的基礎性資料。
培養聞名世界的大熊貓科學家
隨著觀測站的工作走上正軌,一批批大學生陸續來到「五一棚」。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這裡成為大熊貓研究者嚮往的「聖地」。當年甚至流傳著一句話:「只有到過『五一棚』,才能真正領悟大熊貓保護的真諦。」
20世紀80年代,胡錦矗在野外工作。楊建提供
1983年,剛從四川大學畢業的張和民來到「五一棚」。「胡老師總是耐心細緻地告訴我們,這個是水鹿的腳印,那個是扭角羚的糞便,這個是大熊貓吃過食物的痕跡……」對於60多歲了還經常上觀測站的胡錦矗,張和民很佩服,「他說上山要慢慢走,讓能量慢慢地釋放,這樣到達山頂就不會覺得累。」
胡錦矗吃苦耐勞、嚴謹認真的工作態度以及專業精神,影響了張和民和一大批年輕的科研工作者。接過胡錦矗傳下來的「接力棒」,張和民成長為大熊貓研究領域的新一代領軍者。曾任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主任的他,帶領「熊貓人」團隊率先攻克圈養大熊貓「發情難、配種受孕難、育幼成活難」的世界性難題,創新大熊貓人工繁育技術,創建大熊貓飼養繁育理論體系,建成世界上最大、結構最合理的大熊貓圈養種群,實現圈養大熊貓種群的自我維持和可持續發展,為大熊貓保護科研事業再攀高峰作出了重大貢獻。
在獸醫出身的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專家湯純香心中,胡錦矗就是「知識的寶庫」和大熊貓科研的領路人,一生留下大量珍貴文獻,而且總是毫無保留地將工作、生活上的經驗與啟示傳授給後輩。
1981年初,剛畢業的湯純香被分配到臥龍英雄溝飼養場從事大熊貓飼養繁育管理。「胡老師平時都待在野外,從『五一棚』到英雄溝10個小時的腳程,我們為野生大熊貓做體檢時才能見著他。」當時,繁育工作剛開展不久,湯純香等人對大熊貓的行為、習性還不熟悉,經常去請教經驗豐富的胡錦矗,大家一起摸索飼養管理方法,交流野生和圈養大熊貓的行為差異。
湯純香最敬佩胡錦矗能長久地「扎」在野外。直到1983年竹子大面積開花,他奉命去野外救助野生大熊貓,才真切感受到野外作業非同一般的苦。而胡錦矗早在這年春天就背起行囊走出臥龍,帶著一個小分隊穿過成都平原,走遍邛崍山、岷山和涼山摸排竹子開花的情況,實施應急計劃,成立搶救小組,努力阻止那場讓大熊貓忍飢挨餓的「浩劫」。
1986年夏,剛分配來的三個大學生爬上「五一棚」,胡錦矗為他們上了野外監測的第一課。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科技處處長黃炎就是當中的一員。面對仰慕已久的大師,他們在崇敬之餘,有些拘謹地聽了一路:「這裡是熊貓的臥穴,它應該在這裡停留了很長時間。這裡是被熊貓啃掉的部分,做統計就可以知道它最喜歡吃的竹子部位……」「胡老師帶我們找到大熊貓的新鮮糞便,拿起一坨就靠近鼻子聞起來,還兩眼放光示意我們也聞聞,說這是清香味。我在心裡不禁感嘆:真愛啊,連糞便都覺得香!」
胡錦矗(右一)帶領外國專家到臥龍巴郎山考察。楊建提供
胡錦矗曾這樣描述野外工作的場景:「最冷的時候有零下十幾度,當時大熊貓從竹林穿過去形成一條隧道,上面覆蓋著雪,我們就佝僂著身子走。我們的衣服,經常是裡面的被汗水濕透,外面的汗水結成了冰,硬邦邦的,像穿了一身盔甲。實在冷得受不了才停止調查。」
「8月是臥龍的雨季,年近60歲的胡老師同我們一樣,每次從山上下來全身都是濕漉漉的,大家脫了衣服圍爐烤火。冬季的話,氣溫只有零下十幾度,但我們仍沿襲著以前的72小時不間斷監測工作制。」據黃炎講,在野外艱苦的工作條件下,當時已功成名就的胡錦矗跟大家的「待遇」並無兩樣。
「根據糞便了解大熊貓的生存狀況,是胡老師發明的『胡氏方法』。他做研究很嚴謹,要求我們提取每份糞便中的竹節殘留物,不低於30根,這樣才能減少計算的誤差。」黃炎說,胡老師發明的咬節法可以用來幫助區分大熊貓個體,再結合其他方法就能確定大熊貓的數量、種群年齡結構、活動範圍及節律——這一野生大熊貓數量的調查方法,一直沿用至全國第四次大熊貓調查。
把一生奉獻給大熊貓保護研究事業
結束大熊貓野外追蹤後,年過六旬的胡錦矗選擇到西華師範大學執教,他想用餘生教書育人、做好研究,把多年練就的大熊貓研究本領傳授給更多人。
對此,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野外監測處處長楊建頗有感觸。20世紀末,為籌建中國臥龍大熊貓博物館,承擔展陳建設的楊建多次到南充請教當時已經71歲的胡錦矗。由於同在「五一棚」跟蹤監測過野生大熊貓,兩人相談甚歡。「胡老師在大熊貓研究上造詣頗高,我們聊了很多,這才知道老人家雖然離開了一線,但一直關注甚至參與大熊貓保護研究的每一點進展,還會為每一個突破而激動不已。」得知臥龍要建博物館,胡錦矗特別高興,非拉著楊建下館子,還堅持由他來買單。「胡老師將積累了大半生的資料毫不猶豫、毫無保留地貢獻出來。看著一張張照片,他如數家珍;一份份手稿,是堅守野外得來的回報;而一個個老物件,見證的是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此刻,楊建感受到這位科學大家對科研事業的執著與義無反顧——那是令人欽佩的科學家精神。正是胡錦矗提供的這些寶貴資料,有力支撐了國內多個大熊貓博物館的誕生。
2011年,八十高齡的胡錦矗前往臥龍野化培訓基地考察。楊建提供
作為胡錦矗的學生,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野外生態研究室負責人張明春記得,胡老師經常會因為滔滔不絕的案例講解而忘記了下課時間,而學生們則總是意猶未盡,不願離開教室。
「那邊有好多野生大熊貓,工作好做;你身體好,可以多跑跑;那裡的研究基礎比較好,當地老百姓保護大熊貓覺悟高,容易出成果;大熊貓身上好多生物學上的難題,還可以用中心的圈養熊貓來驗證,這是其他單位難以辦到的優勢……」博士畢業後,張明春聽從胡錦矗的建議去了臥龍。每次休假回南充,他都會在下午或傍晚同愛人一起散步到胡錦矗家裡拉家常。「老爺子愛聊聊在野外的趣事,講講與老鄉的點點滴滴,言語間充滿了對臥龍的思念和對大熊貓的感情。」聊一會兒,張明春就支開愛人和師母,抓緊時間請教一些學術上的問題。「說到大熊貓放歸,老爺子總是積極地出謀劃策。例如:華鎣山那邊竹子多,好開展工作,可以放大熊貓;光霧山環境好,適合大熊貓生存;臥龍大熊貓很多,放出去容易被其他大熊貓驅趕,不容易存活……」有了老師的點撥,張明春每次都受益匪淺。
胡錦矗常念叨:「研究大熊貓是國家使命,是時代賦予我們的重任。」如今,正如他畢生所希望的那樣,老一輩「熊貓人」的科學精神已經深深鐫刻在大熊貓保護研究事業的豐碑上,而新時代的「熊貓人」傳承著這份責任與使命,必將實現大熊貓保護事業在新時代的新跨越。
《光明日報》( 2023年02月25日09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