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事臨床及科研工作時,當你遭遇瓶頸或感覺無路可走的時候,一定要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很多事情成功與否,關鍵就看你是否能夠堅持最後五分鐘,半途而廢最要不得。
虞先濬醫生在手術中。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 圖
我先講兩個小故事。
1993年,我從上海醫科大學畢業(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畢業,來到華山醫院普外科。剛入行,我的導師倪泉興教授一直教導我,說外科醫生一定要心靈手巧。倪老師還告訴我,他年輕時下鄉勞動,看到偏遠山區有些「赤腳醫生」手很巧,闌尾炎開得也很不錯。那麼,你怎麼看這種情況和現象呢?
第二個故事。2016年,我參加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傑出青年基金的答辯。既往國家傑青獲得者臨床醫生很少,外科醫生更是鳳毛麟角。當時有些評委拋出問題「外科醫生是科學家嗎?開刀做手術能稱為科學嗎?」我清晰地記得,當時我是這樣回答的:「手術台不僅僅是手術台,也是『實驗台』。提倡工匠精神,其核心價值是精益求精,但外科手術是醫學科學,要成為一個醫學科學家,我們不僅要心靈手巧、精益求精,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探尋醫學科學中蘊含的規律,並獲得破解診治醫學難題的『金鑰匙』,從而造福更多患者。」
講得通俗一點,真正的醫學大家必須能夠以創新引領學科發展、以創新技術、新理念讓患者治好病、活得好。只有在這個意義上,醫學的科學價值才能充分得到體現。
臨床發現問題,科學揭示答案,以答案為「鑰匙」,反哺臨床一線,提升療效。這是我對醫學科學的基本認識。
醫生的天職是治病救人。治病救人可分為小治、中治和大治。所謂小治,救一個人就好了,我把一個患者的闌尾炎開了,腹膜炎解決了,他健康地活下來就可以了。但是你要治更多的人,上升到中治乃至大治,你得把個案的成功形成科學的規律,發表論文,寫成著作,寫進引領國際的臨床指南,形成可供複製、推廣的經驗與做法,從而教會成百上千的醫生,造福數以萬計的患者。這就是醫學科學的意義。
大概30年之前,普外科是一個大的科室,沒有再做細分。我們那個時候接受外科培訓,第一個讓你開的是什麼手術?闌尾、痔瘡、靜脈曲張、疝氣,這個叫外科四大金剛。入門手術,是給醫生練技術、練手的。然後再開膽囊、腸、胃和脾,然後開肝,最後開胰腺。一步一步,從最基礎的搭積木開始,循序漸進,猶如先造石拱橋,再造蘇州河橋、南浦大橋,最後才是跨海大橋。對培養一個外科大主任、大教授來說,每一步都缺一不可,這本身也是遵循科學原則和科學精神。
我可以再多說幾句外科主任,外科主任是最後那個能救命的人。他就像一個「車間主任」,比如深夜10點接到一個電話,說手術台上患者大出血、性命攸關。這個時候,外科主任得上手術台,他得止住血,摘除病灶。我還在華山醫院的時候,曾親眼目睹過一個急性膽囊炎手術,因為出血出到止不住,從總值班(醫師)、總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叫到副高、正高,最後把大主任叫過來,在患者命懸一線時上台救命。
2010年,我從華山來到腫瘤醫院,創建全國最早的胰腺腫瘤專科,我把這段經歷看作是創業,我個人還是為我們胰腺腫瘤這個學科的高質量發展感到自豪。12年時間,從3位醫生7張病床,發展到如今橫跨兩個院區,近100位臨床科研人員和150張病床,是目前國際上唯一一家每年胰腺腫瘤手術超過2000例的中心,科室實力國內領先、國際先進。如果說其中有什麼奧秘,那就是:在手術台與臨床實踐中不斷探索科學規律,用科學規律指導臨床診治,從而實現提高胰腺癌治療效果的目標。
一個人的科學素養需要長時間的培育、習得和養成。比方說開刀,那是要以解剖學為基礎的,解剖就是要研究,要追根究底,不斷去探究、去琢磨,琢磨得好理解得就深刻,知其然進而知其所以然。做學問就是要穿鑿,要研究,這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這也是高層次醫學院校培養人才的基本出發點,從小需要夯實基礎。回想起來,我們從小到大接受長時間的學校教育,反覆考試,考物理、化學等,或許這些內容未必對你往後的生活直接有用,但這都是一種思維訓練,科學素養的培育。其次,科學素養還取決於一個人的興趣。一旦你對某個領域的某樣東西有了濃厚的興趣,你就要心無旁騖地鑽進去,挖掘它背後的道理或原理,最後解決的就是一個科學問題。
我的臨床實踐中,碰到過很多具體案例能夠從這樣的角度說明問題。譬如說年輕的時候開疝氣,這是解剖學裡最經典的,因為它涉及到整個腹部的前壁、後壁。就像牆面的一個「凹陷」,一個拳頭可以打過去,那為什麼有「凹陷」?一定要搞得非常清楚。對疝氣的解剖,而且這個解剖的通道,比如腹股溝管,我們看不見,你就要有空間想像能力,想明白了就很開心,越做越開心。
科學除了素養以外,還有一個是情懷。我們一定要搞清楚,科學是一個很高層次的問題,現在說人才是第一資源,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就如我前面說到的例子,偏遠山區有些「赤腳醫生」手很巧,闌尾炎開得也很不錯,但是不是因此就認為外科沒有科學含量?外科學就是一項簡單熟能生巧的技術?我認為,這是不對的。首先你不能這樣去認識科學。科學是真正推動人類進步的實質性內涵,是對這個客觀世界的規律性的認識。我們外科醫生不能僅僅著眼於「開好刀」這一件事,而應該學會總結歸納和科學研究。為什麼這些病人要開?同樣的手術為什麼有的患者活得久、併發症少?對於這些問題的思考,就是一個醫學專家從事科學研究的起點和基本素養,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加深對疾病的認識,從而不斷突破治療和生存瓶頸,創造一個又一個生命奇蹟。
我一直堅持這樣的觀點,科學綜合素養需從小培養,需要個人努力與情懷。再聰明不用功有什麼用?你以為愛因斯坦不用功?牛頓不用功?我一直這麼認為,如果光聰明不用功,100個蘋果掉在你頭上,你也不會想出萬有引力。腦力勞動是最高層次的勞動。所以努力和情懷很重要。
還有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臨床及科研創新一定要遵循學科規律。我們做胰腺癌診治的,要用心體會胰腺癌的「味道」。胰腺癌確實有它特有的「味道」,跟肝癌不一樣,跟乳腺癌也不一樣。同樣是胰腺癌,不同的患者個體差異也很大,你要找出兩個人當中的不一樣。在這方面,需要從臨床視角去理解,更需要從基礎研究領域去思考。所以說這個「味道」的問題,就是尋找科學規律的過程,更是破解科技難題的必經之路。
我曾在多個會議和研究生畢業典禮上強調,青年醫生和醫學生要牢記努力和堅持,科學研究一定要有韌勁和拼勁。這些特質也比較符合我。我一直跟團隊的年輕人講,於無聲處聽驚雷,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從事臨床及科研工作時,當你遭遇瓶頸或感覺無路可走的時候,一定要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只要認定的方向正確,披荊斬棘,也要一往無前。打個開山辟路的例子,我們先劈開一條縫,然後鑿開一個洞,久久為功最後定能打開通往科學殿堂的大門。很多事情成功與否,關鍵就看你是否能夠堅持最後五分鐘,半途而廢最要不得。一句話:眼裡有事,心裡有思,眼中有光,心中有夢。
病人的情況千變萬化,有時候患者出血出得讓我們都沒方向,但作為主刀醫生,首先要鎮定,你知道這個人可能救不活了,但身為醫者你也要做最後的努力和拼命。我記得2006年,有個叫老宋的病人,出血很厲害,我們有一個醫生跟我講,這根管子,誰都不能碰,一碰就出血。我說:瞎講,難道人還不能碰了嗎?到最後,我們都沒辦法也沒想法了,我把老宋的家屬叫過來,先在病房裡見一見,穩定一下軍心。然後我想來想去就是輸血抗體的問題,豁出去,給他把最後三袋洗脫的血輸進去,我們整夜在病房床旁觀察,早上一看,病人居然還活著。後來他就轉危為安,活過來了。直到現在,老宋每年過年還和我們保持聯繫,真的很開心。
差不多也是2006年,還有一個病人也是,出血出得醫護們都要絕望了,DSA(數字減影血管造影)止血的時候,心跳停了,我二話不說跳到床上為他按壓心臟,平板車把他推到監護室的一路上,我也在平板車上給他按壓。就是你們通常看到的美國電影裡那些搶救畫面。我還記得這個病人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跟我講:「不要救我了,我實在痛苦死了。」我膽子也大,我跟他講:「你要聽我的,你要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最後,經過醫護全力救治、患者和家屬充分信任,血止住了,命也保住了。
年輕時的我是這樣,現在的我也是這樣。我這個人最大特點就是不輕言放棄,我們倪老師一直說我膽子大。二十年前,就有內科醫生說我們這些胰腺外科忙進忙出,橫開豎開,患者還是活不長……我這個人自尊心比較強,這種話對我也是一種刺激,立志要成為一名醫學科學家,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扭轉業內和公眾對於「癌中之王」的認識,這也是我帶領團隊一定要將胰腺癌療效提升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為一名和「癌王」搏鬥的醫生,我看到每個醫生手上都會有幾個癌症病人的生存期超過預期的,這沒有什麼稀奇,這是個案,我強調研究的是規律,總體的生存率數據才是科學的。只有整體胰腺癌患者的生存率提高了,我們才能說這是科學研究的成果,個案並不能說明全部。
對胰腺癌治療來說,雖然現在PD-1和PD-L1效果一般,但免疫環境的改變一定是未來胰腺癌攻克的方向,免疫治療一定是未來胰腺癌患者獲得療效提升、生存期延長的重要臨床及科研方向。12年裡,我們腫瘤醫院胰腺外科取得一些成績,但這還不夠,相對於其他病種的生存率,我們還有很長的科學之路要走,瞄準這一新方向,我們還要一代接著一代干。
(作者虞先濬,系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副院長,上海市/復旦大學胰腺腫瘤研究所所長,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胰腺肝膽外科主任,國家傑青,中國抗癌協會胰腺癌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其先後在美國貝勒醫學院以及德克薩斯大學M.D.安德森癌症中心進行胰腺癌的臨床和基礎研究的博士後與臨床培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