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在瀋陽和寵記店內 圖/受訪者提供

截至2021年,我國城鎮犬貓數量已經超過1億隻,每年死於傷病和意外的寵物數量在百萬之上。它們離去之後要如何處置?許多與它們親如一家的寵物主人,在痛失愛寵後如何找尋撫慰?在莊重寧靜的告別儀式之外,寵物殯葬這個新興行業的提升更在於為寵物主們提供心理支持和建設,也促使社會對於寵物有更多新的認知,給予它們更善意的對待。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鄧郁 發自北京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崔暢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除署名外)

編輯 / 李屾淼 [email protected]

意外

打開單元門不過兩三秒,常斐聽到了黃油的幾聲尖叫。這隻5歲的小泰迪生性活潑,原本聲音就很高亢。但9月下旬的那個深夜,仿佛要刺破樓道空氣的聲音,與往日格外不同。

從單元門飛快地跑向幾米外的家門,她瞧見黃油肚子朝上滾了幾下,腿有點打顫。鄰居的哈士奇還在一旁大聲吠喊。直到看到地上的兩滴血印、小狗的躲閃、鄰居的一臉歉然,她才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實在抱歉,我們牽了繩的,不知它今天怎麼就撲上去了。」鄰居小心地解釋。

已是晚上10點多,常斐無心和鄰居交涉,畢竟自己也有責任——再過兩天就要搬進裝修完的家,她用推車運了些日用品過去,想著能給搬家時省點力。兒子說要幫忙,順便帶著黃油一起過來看看。一路都用繩子牽得好好的,就是開單元門時大意了,黃油「噌」地竄了出去,沒想到正好碰上夜裡出來遛大型犬的鄰居,也沒想到這隻和黃油一起玩過的哈士奇忽然發飆。

等母子倆簡單給黃油處理了一下傷口,再回到住處,已經接近夜裡11點。丈夫畢川剛剛下班,兩人因為裝修和工作都有些疲勞,想著第二天上午再帶小狗去醫院看看。「黃油生命力可頑強了,應該問題不大。」

沒承想,第二天上午的檢查顯示,黃油身上斷了三根肋骨,腎、肝、胰腺各項指標嚴重超標,已經處於病危狀態。「原來昨晚咬的兩道傷口很深,裡頭有內出血。」常斐傻了:自己怎麼這麼無知,這麼抱僥倖心理?

醫生將黃油放在高壓氧艙里,打算先輸液觀察幾天,再看能否手術。帶著幾分忐忑,常斐先回了家。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到了院長的電話。「小黃油走了,沒辦法。」

正午的陽光下,還在應付幾撥裝修工的常斐,感到一陣眩暈。「天,我對不起狗狗,也對不起孩子……」

五年前,一家人無意中趕上了商場的一次寵物市集。之前夫妻倆從沒有養寵物的計劃,那天常斐卻有點心動。兩隻棕色的小泰迪毛髮微卷,眼睛像黑葡萄一樣透亮,滿是好奇與渴望,母子仨立刻都愛上了。畢川雖然極力反對:「養了就得負責任,你們能做到嗎?」還是拗不過倆孩子的央求,全家選擇了其中一隻帶回了家。

「我們真的有一條小狗了!」姐弟倆都美滋滋的,如做夢一般。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著黃油親親,和她玩遊戲。黃油俊俏、良順、充滿朝氣,倆孩子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傢伙。

原本以為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十幾年,卻沒想到在這個秋天戛然而止。

冷靜下來,常斐意識到必須打起精神。要處理裝修的瑣事,要準備好孩子們放學後告訴他們這個事實,讓畢川儘快回家,再去醫院把黃油接回來——必須全家一起。

然後,怎麼辦?她想起了之前瀏覽過寵物殯葬的信息——北京有機構能夠完成寵物的火化,且讓主人可以莊重、安靜地和愛寵告別。

半小時之內,她撥通了兩家機構的電話,選擇了其中一家。

告別

這家叫作「彩虹星球」的機構位於東五環。因為下午有另一單任務,工作人員最快也只能夜裡10點多趕到店裡。

這樣也好,可以和黃油再多待一會兒。從西北五環到東五環,路上最多四十來分鐘,一家人不時哽咽,或者沉默。

已經上初中的姐姐小然,全程看著窗外,不發一語。下午爸爸在學校門口告訴她,她在街邊大哭了一場。弟弟小安則是在小區裡的長椅上,聽媽媽講述了求醫的過程和結果,發了好一會兒呆。

他用自己最喜歡的「小狗被」裹著黃油。那是條特別柔軟的白色小花棉被,陪著小安度過了大半個童年,他希望用它帶給黃油最後的溫存。

彩虹星球百子灣店的骨灰寄存室。有的家長還會把寵物喜歡的食物、玩具、紀念品存放在此,隔段時間前來探望,或做調整和更新

「彩虹星球」坐落在一個類似藝術園區的院子裡,除了門口的兩隻火烈鳥雕塑,沒有任何標識。庭院裡,竹柵欄一側的地上鋪滿了白色砂石。對面辦公間的屋檐垂著一線風鈴,偶爾盪起幾聲,輕輕盈盈。從鬧市和荒僻的小路進入這裡,常斐感覺心一下就靜了。

廳堂面積不大,兩側牆上掛著滿滿的相框——全是來過這裡的貓狗,間雜著兔子、倉鼠、鸚鵡、草龜、蜥蜴等其他寵物。每一張照片下都標註著它們的名字、生卒日期和主人寄語。桌上還有幾本紀念冊,寫滿了家人的回憶和祝福。

「啊,這隻才活了三個月!還有隻活了幾天的……」「這隻有先天的病,這只是因為情侶吵架去世的!」小然和小安好奇地翻看,一路伴隨的哀傷看似被轉移了些。

一位年輕男士從他們手中接過黃油,放上清理遺體的工作檯,隨後他戴著手套為她清理創口,洗淨身體,吹乾,再把打結的毛髮一一梳理開,如同對待一隻活著的小狗般輕柔而細膩,全程不發一言。

之後便是告別環節。兩間面積不大的告別室,一間擺放著地藏王菩薩像,全程播放梵音,適合佛教信仰的家庭;另一間白色主調,裝點著一些乾花,素雅清新。他們選擇了這間。

「可以和狗狗告別了。覺得可以了告訴我就好。」工作人員輕聲說。

乾乾淨淨的黃油側躺在床上,蓋著薄毯,仿佛只是睡去。時間完全屬於常斐他們了。因為在家中和車上釋放了許多情緒,這會兒全家不再慟哭,只是微微地啜泣,誰也捨不得把告別室的門打開。

「下輩子我要好好保護你。」小然在卡片上寫下這句。弟弟則在透明留言板上寫下:「第一次與你相見,你是那么小,在一個紙箱裡是個寶寶,你又那麼大,大到能裝進我的心裡。」

告別時,小然在輕輕撫觸黃油 圖/受訪者提供

黃油的耳朵長,又最愛大家撓她脖子後頭。全家留下了她耳朵、脖子和腳上的一些毛髮作紀念。選了一個淺粉色的瓷骨灰盒,還把小然給黃油拍的照片配上相框,拓了她的爪印附在其中。

為環保考慮,專屬的火化設備不在店內,而在六環以外,往返需三四個小時。已近子夜,常斐家沒有選擇當天領取骨灰。兩天後,畢川從店裡取走黃油的骨灰,帶回了家。孩子們不想埋在院子裡。「萬一將來找不著了怎麼辦?」

於是,黃油和她的相框、餵食盆,一起被放置在家中的某個高處。

「圓夢」

受訪家庭都表示,選擇彩虹星球這樣的寵物殯葬機構,除了環境的溫馨,對寵物遺體的尊重,給主人充分的時間和空間向寵物告別,讓他們的心靈得到慰藉,是最重要的原因。

「感覺他們像擺渡人。用一種溫柔的力量,讓我接受了這個現實。」

「不光是我們,也有一個地方把它們當作『人』來對待,讓我們得到安慰。」寵物主武穎和璐洋形容,這是一份讓人敬佩的職業。

但這種形式目前還是非主流,少為人知。民間流傳著「貓死掛樹頭,狗死順河流」的說法,一位網友寫道,自己珍愛的小貓死後,「母親就用白袋子裝起來掛在了家不遠處的樹上,遠遠地望著。」

彩虹星球東垻店,有佛堂風格的告別室

根據《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當年中國城鎮家庭中,寵物貓的數量已達5806萬隻,犬的數量為5429萬隻。全國城鎮寵物(犬貓)主達6844萬人。但據記者了解,大部分寵物死後,還是以掩埋和簡單火化為主。

國家《動物防疫法》規定,動物死亡後應當按照規定進行無害化處理,單位和個人不得隨意處置。業內人士也表示,在小區內就地掩埋寵物會對社區生活造成困擾,寵物身上的病原和菌類可能進入土壤,對環境特別是水源造成污染。「如果深埋也建議遠離城區,要挖1.5到2米左右的深坑,並在遺體上覆蓋一層較厚的生石灰以避免致病物質擴散。」一位機構代表說。

此前,許多城市郊區一度湧現出大量的寵物墓地。但因為亂象叢生,曝出諸如「企業主跑路」的新聞後,這類項目被整治,隨後規模迅速收縮。

選擇簡單火化的,絕大多數會通過寵物醫院取得聯繫。本刊致電京滬四五家寵物醫院,他們都表示有對接的火化機構,分集體混合火化(無法領取骨灰)和單獨火化兩種。單獨火化按照寵物重量來收費,從小隻到大型犬,分別從三五百元到兩三千元不等,5公斤以上的收費明顯增高。只有一家醫院表示會從中「抽成」。

「我們也找過醫院,但很多醫院要拿走起碼一半(費用),除去火化油的支出,還有交通、人力、手續費等等,毫無利潤可言。如果按照這個比例合作,商家要麼貼錢,要麼很難保證單獨火化的信用與質量。」業內人士透露。

天眼查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1月,我國經營業務包含「寵物殯葬」的企業共有1462家。然而這類服務涉及市場監管、民政、農林、環保等諸多部門,相關監管和法律尚屬空白。早幾年在行業人士的不斷努力下,寵物服務已經從農林牧漁業脫離出來,成為城市服務的一個分類。但寵物善後在市場監管部門的經營範圍中長期沒有對應的經營內容,目前雖已設立「動物屍體無害化處理」營業執照,也沒有細化到寵物善後。

但總有些人在探路。共同的驅動力,來自對尊重生命的渴求。

寵慕創始人李超

在北京打拼多年,青年李超最好的朋友是一隻叫JOJO的哈士奇。從租單間到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為夫為父,從成為公司部門總監到創業,JOJO見證了他的酸甜苦辣、每一個通往「成功」的晝夜晨昏。

2015年,JOJO死於癲癇發作。李超去一家殯葬機構,本以為工作人員會幫忙清理JOJO的屍體,但他們直接把JOJO的屍體隨手扔進火化爐。他在等待時大哭,機構人員卻在一旁打牌說笑,結束後還以「超重」為由,在談好的價格上加了幾百元。用對方給的塑膠袋帶著JOJO回家,李超只覺一陣陣冰涼。

他決定自己來做,提供更多人性化、個性化的服務,幫助失去寵物後深感無助的人。為此他特地設計了清理、告別儀式、火化、收取骨灰等多個環節。這套流程已經實施了七年,沿用至今。

「收入不是主要目的,是想讓那些和我一樣的人們,在寵物離世時,能有得選。」李超說。

英豪學家居設計出身,但他在流水線般的工作里感受不到一絲價值和樂趣,不明白客戶反覆強調的「這條線要3厘米、不要4厘米」,有什麼分別和意義。因為養貓,他無意中了解到寵物善後行業。在聽說了「寵慕」之後,他向李超取經,創辦了「彩虹星球」。

彩虹星球東垻店的骨灰罐樣品陳列。家長們和寵物告別後,可在店內選擇自己心儀的骨灰罐和紀念品,是否選購完全取決於個人意願

王馨欣和莫莫的職業選擇,則與家人有關。

和奶奶感情至深的王馨欣,至今對當年的那一幕幕場景無法釋懷。

「那是北京的一家三甲醫院,喪葬這些外包給第三方。奶奶在急診室走的,感覺醫生們一分鐘都不想耽擱,讓家屬自己推著床送到那兒(太平間)。在地下室,很陰森簡陋的環境,第三方就接手了。」

殯葬機構的人把奶奶推進房間,給她擦拭身體,然後有人過來讓王馨欣挑選殯葬「套餐」。「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給奶奶換了一身壽衣,從她身上脫下的衣服就那麼扔在地上。」

一切都像框架給框死了。幾點發車,幾點到火葬場,沒得商量。路上王馨欣和司機說請開穩點,好讓家裡的車能跟上。「他特別不耐煩,說再慢就晚點了。葬禮也不是給逝者和逝者的家屬辦,而是給其他人辦。都是走過場。」

莫莫的父親去世時,她對於生死還有些懵懂。沒有大人來告訴他們,親人的離去意味著什麼,自己該如何面對。

她在柳州和瀋陽做過五六年的殯葬服務——為人:給亡者淨身、穿衣服,送到殯儀館,安排出殯事宜,火化、寄存骨灰,全套都參與。但幾年下來,「所有的工序都很程式化,和喪屬這邊沒有情感的互動、交流,自己就像一個工具。」

兩人都提到了台灣的喪葬文化。

一則台灣的電視廣告給莫莫留下很深的印象。「講述一個老奶奶,兒時沒吃到人生的第一個冰淇淋。後來兒子幫她開了冰店,自己卻病倒了。她想親手做冰淇淋給孫女吃,卻再也沒有機會。她去世以後,禮儀公司把會場打造成冰淇淋主題,送給每個客人一個冰淇淋,幫老奶奶圓了生前沒實現的夢。很動人。」

台灣的寵物殯葬企業「翡翠森林」坐落在青山綠水間。王馨欣親臨拜訪後發現,原來悲傷可以通過用心的設計轉化為感動和溫暖。

她和莫莫不約而同地覺得,既然暫時沒法改變人的喪葬儀式和流程,那就從寵物做起吧。兩人在行業里工作一段時間後,分別創立了北京「翡翠森林」和瀋陽「和寵記」。

北京翡翠森林的創始人王馨欣寫的這本《你在心裡,從未離去》帶給很多讀者慰藉和幫助 圖/受訪者提供

日課

相比「寵物殯葬」,南方人物周刊採訪的這幾家機構更願意自稱「寵物善後」行業。店內員工(包括創始人)地位平等,每人需要獨立完成從接待到最後送骨灰的每項工作。

李超要求員工接寵物時要雙手輕輕抱起,登記資料時不問寵物具體死因。工作人員上門接寵物時,儘量統一著裝,但也不要穿全黑的,免得對方心裡不適。

他們很少稱呼來訪者為「客戶」或「主人」,而是「家長」。家長在寫到所養寵物時,也習慣用「他」和「她」來指代。「因為在他們心裡,寵物就是自己的家人,就是他們的孩子。」

對「家長們」的心理安慰,是寵物善後工作者最主要、也最有挑戰的一門日課。同理和共情,既是他們的溝通基石,也不可過度累積。

告別室沒有複雜的設計,抽取紙巾是常備品。留言板、卡片,還有床上的「告別指南」都是英豪因應需求一樣樣添置。「其實和你的愛寵告別,哪裡需要別人來指導?只不過看到有家長進來後不知如何是好,便寫下幾個問題,可以從『毛孩子』的特質、對它的點滴回憶開始。」那張列印的指南,已被打濕了多張,一再地重印、再放。

但是否需要開啟心理安慰或悲傷輔導,完全因人而異。在告別時段,他們一般靜靜在外守候,不多干預。

在《南方人物周刊》採訪的這幾家,除非客人特別要求鮮花告別或者超度,普通的告別儀式不收取任何費用。在寵慕的告別室獨自停留時間最長的家長,一共待了12個小時。「和寵記」則有位單獨來送別寵物的人士,希望在告別室里工作人員能一直陪伴——這種情況很少見。

「有人買了一瓶酒,反鎖在告別室很久。還有人問,我可不可以剪下我的頭髮還有衣服,和狗狗一起火化?」一位女生因為考研沒回來照顧狗狗,最後狗狗病死。「她跪倒在火化爐旁,不想讓狗狗走。奶奶和媽媽一直勸了好久。」這些畫面,莫莫都記得很清楚。

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會說,他們的寵物什麼都懂,是最獨特的。很多人在前期能有所克制,到火化前也會忍不住,嚎啕大哭。莫莫他們都會提示,「別著急,完全準備好了再開始。」

彩虹星球創始人王英豪,和百子灣店的 「二號員工」 肥仔

英豪接入行第一個客人電話時,聲音特別小,「儘可能的溫柔」。後來他意識到,不必這麼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因為他們也是處在比較無助、比較懵的狀態,需要一個人能夠牽著他的手,帶他走過這一趟路。那個時候一個堅定有力的聲音才是可以依靠的。」

根據國外有關研究,逝去導致的悲傷一般分為「震驚和否認、憤怒、搖擺、沮喪、接受事實」這五個階段。但最創痛的時間有多長?幾周?幾月?沒有定律。

在最初的幾個星期里,常斐不斷地陷入自責與懊悔。「如果那天晚上不出門,如果牽好狗繩,如果當天夜裡及時送醫……」醫生告訴她,黃油傷得太重,就算當晚送過來,也很難救活。也許確實如此,但及時送醫,至少自己該做的努力都做了,而她沒有。這是她沒法原諒自己的地方。

「她那麼好,可我為她做的好少。」家裡裝飾一新,變了模樣,但那個製造和傳遞歡樂的成員卻不復存在。小然和小安在頭一兩周吃不下飯,無心學習,房間裡不時傳來嗚咽聲。這種時候,常斐需要從自己還未平復的情緒里抽離,去安撫孩子。

英豪告訴她,能對孩子們直接地講出事實,帶他們來和黃油告別,這就很好。「不妨這麼想,每個小動物的死亡經驗,或許是它們留給家人的最後一個禮物,讓你的未來少了遺憾,或者避免同樣的錯誤。」他建議常斐在合適的時間帶孩子一起看《尋夢環遊記》這樣的電影。等過些日子,全家再出去帶上狗狗(的毛髮或其他紀念品),一起感受更廣闊的天地。

老人、孩子、獨居者,是不是離世悲傷中的「高頻」人群,需要特別的照護?寵物溝通師燬久不這麼看。「這和年齡、身份都沒有關係,還是看每個個體和寵物情感連接的深淺。」

王馨欣表示,有的事主表現出難以抑制的痛苦,甚至認為因為寵物的離開,失去了生活的意義。「這些人一般社會支持度較低,缺乏來自他人的關心、支持和肯定。」幾位寵物善後機構創始人都建議,不妨放下愧疚感,將壓抑已久的情緒做一次徹底的釋放。最好能改變現有的生活狀態,走出家門,或者找到合適的人傾訴。

對從業者而言,這份工作也難免帶來精神的消耗和刺激。比如李超,因為JOJO的離去,他至今無法接待哈士奇的家長。

不過吳彤卻覺得,這份工作不像一般人想的那般陰暗或悲傷,「我覺得它的主色調就是明亮的。我感受到的更多是愛與溫暖。」

Q-Planet為客人設計的紀念墓碑。從2014年以來,吳彤一共為9116隻寵物設計了紀念碑或其他紀念品,她為每一隻都編了號,並歡迎主人分享他們的故事 圖/受訪者提供

她創立的Q-Planet品牌,迄今已經為失寵家庭設計製作了9116個木質小墓碑,墓碑一般也就手機大小,刻上寵物的肖像和寄語,可以擺放在桌上,寄託思念。有人希望墓碑頭像刻狗狗拉屎的背影,想要比較調皮歡快的感覺。還有人刻上狗狗喜歡玩的球,或者給自己養過的兔子刻把芹菜。

和家長們熟了,傾訴變成了聊天,甚至還伴著歡笑。

英豪最難忘的小朋友,是一個叫「小紅」的男生。

「他在店裡給自己的好哥兒們打電話,對方問他你怎麼請假沒上學。他很認真地說,我今天沒有時間跟你們一起幹嘛,你等會別給我打電話了,以後你也沒機會跟我家的貓咪一起玩兒了。」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小紅說得一本正經,「很像個小大人」,讓英豪忍不住樂了。

小紅在紀念冊上寫給逝去貓咪的話

紀念冊里,小紅貼的照片是自己在練鋼琴、貓咪坐在他身旁的背影。「他寫的是,我們是一 家人,我會好好練琴!「這是讓我覺得很可愛的一個小男生……關於寵物、關於親人的記憶,會一遍一遍出現在我們的腦海里。只要活在人的心裡,就不算死去。被遺忘才是最可怕的。」

共度

家人般的陪伴、孤獨的緩解、身體和心靈的歡愉與振奮,這是養寵家庭普遍從「毛孩子」那裡得到的滋養。

「為什麼會分食用的、野生的動物,還有家養的寵物?」小安不止一次地問起媽媽。

「是啊,每個寵物都需要一個主人嗎?它們的存在就是因為我們嗎,難道不是因為它們自己嗎?媽媽也在心裡問過呢。」

類似的疑問,電影《一條狗的使命》的部分觀眾也有提出:忠於主人、一生為主人而奉獻,到底是狗狗自己的使命,還是人賦予它們的使命呢?訓犬機構犬道文化創始人唐偉敏指出:狗狗既為適應人而活著,也為釋放它自己的天性而活著,最重要的是,能正常地活到老死。這才是真正的人、狗、社會平衡共處的生活最佳狀態。三者都保證了自己的正常發展,同時也完成了最佳的相互合作。這應是養狗者的普世追求。

萬物有靈,何況是朝夕相處的動物伴侶。許多家長說,自己傷心時寵物會沉默或關切,焦慮時它們也會不安。王馨欣生產時,她的貓咪牛牛始終守在她房間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入,直到第二天返回家中,才放心地回自己的窩休息。

吳彤見過一位男主人和自己養的小魚親吻。她曾有過疑問:動物和人之間,真能有這樣的互通嗎?還是人類投射了自己太多想像和情感?

後來,她覺得這不再是問題。沒有太大必要去想到底人和寵物能不能互通,互通的程度有多深。「兩個個體之前的連結,作為人類本身可能都難以去描述清楚,更無從真正知道動物的視角是什麼,它對與它互動的人類有多大的感知。當這兩個個體一起共度了時間,就足夠重要了。」

養寵者的個性、行為方式,常常因為寵物發生積極的改變。

外在堅韌的編劇萬方,內里不乏脆弱,生活中也是極少與陌生人接觸的個性。但因為乖乖,她結識了一大幫犬主朋友,也從不吝惜在外人面前對乖乖示愛。「狗狗為我們創造了一個世界,身在其中的鏟屎官們盡可以肆意表達情感,不必羞澀。人長大進入社會之後鮮有這樣的機會,往往忘了還可以這樣做。」

英豪說,寵物的世界很簡單,即便回家晚了,散步時間短了,給的食物遲了,只要你在身邊,它就很開心。「它們很容易忘掉不好的遭遇,對於失去的也不會糾結。哪怕是病了,殘了,也坦然接受。而人則會患得患失,永遠難以滿足。」

包包是在北京官園天橋上偶遇的小狗,花20塊把它抱了回去,一養便養到終老。

武穎一度遭受過生活的重創,是包包將她從懸崖邊緣帶回。「心裡很多恨意,無力,想去解脫。那種至暗時刻,可能電波一轉彎,就走向死胡同了。可突然想到,我今天還沒遛我的小狗,還沒有完成該做的事情。你再看到她看你的眼神,她的能量場,那些事情就斷片了,忘記了。」

她說自己以前不在乎什麼白色垃圾、全球變暖,只在乎自己。「戾氣很重」。外賣小哥希望她給個好評,她懟過去「憑什麼給你好評?」現在她會告訴小哥,「慢著點,我不著急。」包包走後,她把家中剩餘的狗糧、藥品等寵物用品捐給了流浪動物基地,並開始給首都愛護動物協會「做流浪動物的守護者」項目月捐。

對失去和悲傷的體悟像一條漫長的隧道,終有透出光亮的那一天。

璐洋家老三仰頭看著張珍珠的照片,這一幕讓璐洋特別感動 圖/受訪者提供

貓咪張珍珠陪伴璐洋整整10年,走的那天毫無徵兆,她哭到不能自已。朋友們給她做飯、插科打諢,她漸漸意識到,再頹也於事無補。而且對家裡的「老二老三」(另兩隻貓咪)也不好。「我忽然發現,老二的鬍子都白了。是老了,還是基因?」她害怕同樣的疏忽發生,開始把大量的時間鋪在健在的兩隻寵物身上,也重啟了自己的愛好——跳舞。

包包「頭七」那天,武穎給她寫了一封信。她告訴包包,自己去做了文身,把她的頭像和爪印留在了胸前。武穎甚至想過,以後從事英豪的職業,去當一位擺渡人。「我要變得更好。某一天和包包在平行時空相遇,她看到我的時候,不會露出擔憂的眼神。會說,這個傻娘們兒,還行。」

包包走後,武穎在胸前文上了狗狗的頭像和爪印 圖/受訪者提供

兩個月過去,自責和自閉退去,常斐和家人的生活逐漸走向正軌。不過心裡總有什麼像泉眼一樣,不時「噗噗地」輕輕一冒。可能是進門再也聽不到什麼的悵然,飯桌上不再需要躲開誰盛飯的時候,看到骨頭、肉乾的瞬間,兩個孩子過來抱著她,需要答案、又似乎明了的眼神。

「媽媽,你說有天堂嗎?」小安問她。

「你說呢?」

「我以前相信,現在不太相信了。因為黃油走了,我覺得再也見不到它了。

可如果天堂能帶給我們真實和快樂,我願意相信它的存在。」小安的眼睛閃亮著。

至於,要不要再養一隻狗,常斐把這個問題留給時間。但她心裡很明確:決定和寵物共度,你得想好自己是否有條件養它到終老;是否有餵養和調教它的能力。真正的對狗好,是讓它們既健康安全地適應城市規則,也為它們儘可能地尋找到更多釋放天性的自由空間。

困頓

《南方人物周刊》採訪了數位不養寵物的市民,了解他們對於寵物善後儀式的看法。大多數表示,這些舉動透露出「主人和寵物感情深」,「得一個心安」,能夠理解。

也有人認為「太花錢了,麻煩。」「養寵物又費神又耗財,有了感情之後又割捨不了。實在不值得。」而在網上,直言寵物殯葬業是搞「溫情營銷」、浪費資源,「像過家家」的,不乏其人。有人評論道:「現在是人都死不起了,再把寵物拉升到某一個高度,唉……」

即便是養寵家庭,也有不同的態度。

2021年,英豪接待過一位特殊的家長。那是一位網名「冰河」的男主人。正值早春,天寒地凍。冰河為自己養了22年的白貓妞子送別。到店時穿著一套呢料西裝,頸上繫著明黃絲巾,儒雅肅穆,略帶傷感。

22年前的夏天,在南池子的老平房陽台,冰河連續三天都瞥見妞子的媽媽。最後一天,大白貓帶著小貓沖他走過來,接著轉身離去。「好像她打量考察了好幾天,最終決定將孩子託付給我。」

就這樣,妞子和冰河度過了無驚無險、安穩平淡的22年,直到2021年,妞子「壽終正寢」,沒有任何痛苦地離開。

「作為一隻貓,她這一生真的很完美。」冰河說,他的難過不是因為妞子走了,而是因為家人。那夜妞子離開,他希望妻子能摸摸她的身體,對方拒絕。他怕家裡暖氣開一夜不合適,把妞子放在了室外。妻子擔心,自己晚上會做噩夢。

「她怎麼能說出這種話?」認知上的巨大差異,讓冰河久久無法釋懷。

不論是對動物冰冷僵硬的身體,還是對於死亡的恐懼本身,都需要人們用各自的胸懷和視野來逐步接受。

這幾年,寵物殯葬企業看似如雨後春筍,一下就冒出上千家。「實際上是虛假繁榮。」英豪指出。「有人以為幾萬塊買個爐子,租兩間房就可以開店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找店面,通常都要費時半年以上。除了鄰居,八成的房東會因為租房者的行業屬性就拒絕。不得已,李超和英豪他們只有以「寵物產品」等名目婉轉告知,後來再慢慢解釋,好在最後簽約的房東都能認可。

火化的價格相對統一和透明,但貴一些的骨灰盒和飾品類紀念品價格都在數千元甚至上萬,被外界斥為「暴利」。幾位從業者都很無奈:這行難以做宣傳和大規模營銷的「天性」,加之社會認知度不夠,導致業務量少。為了維持收支平衡,只能提高客單價。而無償的關懷、溝通和悲傷輔導,往往要付出很多精力,又無法標準化。疫情襲來,有需求的客人無法外出,讓行業更加雪上加霜。

「從業者應該抱團,尤其是在行業規範和政策制定,以及行業創新規避風險上,有更進一步的合作和努力。」王馨欣強調。

每每聽說,有家長和寵物告別花費好幾小時,而機構從不干預,記者都很驚訝:不會影響到下一位客人,工作人員也會等得太過辛苦嗎?

「那種時刻,不能干預。何況你看咱們聊了這麼久(5個小時),有客人進來嗎?」英豪苦笑。他在北京東垻開的新店設置了三個告別室,如果能經常「滿員」,倒是一種理想狀況。但根據目前的情勢,難。「《動物保護法》還沒落地,更別說對寵物了。」

三年下來,口碑漸長,母親為英豪自豪。父親雖然給了他不少支持,但還是不方便告知親友兒子在做什麼。李超和同事也都沒有告訴自家孩子自己職業的真實面貌。「我對所有的大人可以很坦然,但我很難保證我女兒的同學、學校等環境,不會有嘲諷甚至歧視,給她帶來傷害。」李超說,等孩子心智成熟一些,再來講給她聽。

11月,東北極溫早在零度以下。莫莫的店裡沒法開空調,只好用取暖器。「頭一年基本上沒生意,疫情期間,客人們沒法送過來,我們也沒了收入。」在她眼裡,職業認同不是最重要的。「做殯葬從來都是孤獨的,支持你的聲音也不多。就是好好做好每一個單子。」

英豪對新店寄予很大希望,他期待這個充滿聖潔感的空間,不是一個讓人聽之色變的場所,而是具有更多博物、展覽和文化活動的可能,讓一些不養寵物的人也產生進來看看的興趣。

「希望我們這個行業越來越成熟,變成養寵產業鏈中更被人們知道的一環,而不是在寵物去世之後,才想起找醫院,或者陷入慌亂中。希望更多人能用合理的價格去享受到一份貼心服務,它一定是伴隨著人們意識的成長和死亡教育的。」英豪說。

(參考資料:《當你的寵物去世》《你在心裡,從未離去》 《乖呀乖》。感謝「有你為伴」周大夫、喜樂蒂妞妞家人、薩摩耶糖糖家人、橘貓玖玖家人王先生等的幫助。文中常斐及家人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