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朱姵慈 圖片 : 攝影／劉咸昌
一名平凡的家庭主婦屢經天災人禍的無情打擊，但她接受了世事難盡如人意，為自己重拾書本，為協助他人擔任志工，想盡辦法有目標地活下去，而再一次體驗生命的美好，她也在今年榮獲總統教育獎的肯定。
「學長，你今天會去學校嗎？我想請你幫我試吃菊花酥。」前一封訊息，學妹傳了一張烤盤上的菊花酥照片，自認成品還不夠美觀，又試烤了幾回才提出邀約。沒多久，焦慮的學妹又接連拋出好幾個問句：「評審試吃要準備幾塊？我們選手當天早上才出發去台北嗎？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你，我會緊張……。」
學長並不覺得麻煩，詳細回訊並建議學妹可以從餡料、外觀改造烘焙作品，展現獨特創意；初次參加全國性廚藝競賽的學妹，也在他的指導下，憑著以薑黃、甜菜根、蝶豆花染色的菊花酥，拿下觀光伴手禮展示項目的銀牌。
這段發生在二○一九年對話中的學長，是二十三歲的中臺科技大學食品科技系助教劉奇昇；學妹，則是現年五十五歲的中臺科大食科系大四生李鳳珠。儘管兩人年齡相差懸殊，但年輕的學長可說是學妹的生命貴人。大二那年，劉奇昇帶著李鳳珠加入廚藝社，一起向指導教師呂哲維學習中餐烹飪；過程中，呂哲維又被李鳳珠不畏逆境的精神所感動，建議她報名今年度總統教育獎的遴選。
總統教育獎設置的用意，是為鼓勵在逆境中仍奮發向上、發揮人性積極面，進而對社會風氣有良善影響的在學學生。而李鳳珠的人生故事，顯然完全符合選拔標準：「我有過兩任婚姻，先生染毒、外遇而離婚；九二一地震，我家全倒；七二水災、八八風災兩度沖毀賴以為生的菇寮；我的獨生女在台中后豐斷橋事件意外墜橋身亡，一連串的打擊讓我陷入憂鬱⋯⋯。」她在佐證資料中這麼寫著。
逆境》地獄般的磨難不間斷
儘管經歷過「比悲傷更悲傷」的人生，但李鳳珠並沒有被逆境擊垮，在一五年重返高中校園，之後就讀中臺科大期間，更連續七個學期獲得全系成績第一名的「書卷獎」；課餘時間，她也積極從事志工活動，累積逾一三五○小時的服務時數。種種事蹟，讓她從眾多被推薦人當中脫穎而出，成為總統教育獎近五年以來的最年長獲獎者。
採訪當天，李鳳珠將幾年來的報告、成績單、志工服務證明、十一張專業證照、獎狀、獎牌等，全都整理在一本本的資料夾裡，宛如實體版的「學習歷程檔案」。她抱著這幾本資料夾笑說：「這些就是我現在的一切。」
她的故事，正如遴選佐證資料的主題：「浴火『鳳』凰，人老『珠』不黃」。
李鳳珠出生於苗栗後龍的農村，國中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開始在工廠縫皮包、車衣褲，貼補家計。她在二十二歲第一次結婚，生下一個女兒之後，發現丈夫染毒，但為維持家庭完整而隱忍數年，沒想到先生竟躲債離家、拋妻棄女。
李鳳珠向法院訴請離婚後，獨自帶著女兒到台中做家庭代工，靠按件計酬的車縫羽球袋工作，獨力扶養女兒長大，「有時候晚餐只買得起一碗麵，女兒吃麵、我喝湯，就這樣解決一餐。」她說。
一九九八年，李鳳珠帶著女兒再嫁一位台中新社的菇農，成了三名青少年的繼母，沒想到一家居住的房屋，在隔年的九二一大地震中全倒。震災過後，一家人先到軍營住了半年，再貸款重建家園，卻又在二○○四年，遇上一場水災沖毀了菇寮。儘管挫折不斷，但她相信，只要一家人同心協力，任何磨難都能克服。
然而一家人齊心協力走出困境的童話故事，並沒有發生。○八年，她發現丈夫的婚外情，外遇對象甚至登門騷擾、縱火，讓她再次又痛下決心訴請離婚；在訴訟過程中，二十歲的獨生女，竟在辛樂克颱風造成的后豐大橋斷橋事故中，墜溪喪生。
李鳳珠回憶，自己當時因官司與菇寮農務兩頭燒，只能請住在苗栗的女兒，往返台中照顧骨折的外婆，結果意外就在女兒和未婚夫冒雨驅車返回苗栗的途中發生，「我女婿在外海找到，但我找了四十九天還是找不到女兒……。」原本充滿朝氣的李鳳珠，談到始終沒能找到的女兒，忍不住眼眶泛淚。
○九年八八風災，李鳳珠家的菇寮再次被大水沖毀，為外孫女意外離世而自責的母親也自殺身亡。幾年間「家破人亡」的悲慘命運，終於超出她所能忍受的極限，身心都亮起紅燈，在數度憂鬱、輕生不成後，她決定離開台中這傷心地，到台北投靠大姊。
待在台北的那兩年，三名繼子的關心與問候未曾停歇，他們不斷告訴李鳳珠：「這個家是妳辛苦建造起來的，妳現在身體不好，不要一個人在外面，回來吧！」這讓她鼓起勇氣搬回新社，從頭開始好好地生活。
轉機》志工、學生雙軌生活
由於繼子都已長大成人，回到新社的李鳳珠不需要再為收入發愁，為了回饋一路上獲得社福團體與善心人士的支持，她積極從事志工服務；並且，她也想彌補年輕時讀書不多的遺憾，於是在四十九歲重拾書本，申請就讀台中東勢的玉山高中餐飲管理科進修部，過著白天當志工、夜間上課的生活。
高二那年，李鳳珠回想起女兒早年就讀美容科時，會在學校學習燙頭髮、化妝，再回家找她當模特兒的美好回憶，因此她主動求教美容科老師。在高中三年，「雙主修」餐飲與美容美髮的她，一共拿到美容乙級技術士、中餐烹調葷食乙級技術士在內的九張證照，還連續三年獲選為模範生，畢業時獲頒「董事長獎」的殊榮。
玉山高中校長看見李鳳珠的傑出表現，大力支持這位「大齡學生」繼續升學，甚至還親自替她遞交升學文件，協助她考進離家不遠的中臺科大食科系。
有別於高中強調實作技能，大學更著重食品科學理論。戴著老花眼鏡、一開始連FDA（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都沒聽過的李鳳珠，就和一群比她年輕三十多歲的同學，一起抄筆記、學著用簡報軟體熬夜做報告。
不遲到早退又勤奮好學，是同學對「鳳珠阿姨」的共同印象。
「我擔任果雕課助教時，夜校是晚上六點二十分上課，可是阿姨都提早一、兩個小時在教室複習，看到我在備料，也會主動幫忙，讓人感到很親切。」劉奇昇回憶，李鳳珠看到培訓競賽的菜餚作品，就像個好奇寶寶一直問怎麼做，因此邀她加入廚藝社，精進中餐技巧、蔬果刀工擺盤。
李鳳珠戴起老花眼鏡讀書，看到生澀的詞彙有不懂就畫圈，隔天再請教老師和同學。（攝影／劉咸昌）
重生》學以致用、更愛自己
年齡較接近的廚藝社指導老師、食科系專技副教授呂哲維，是李鳳珠重返校園後，第一次能敞開心房，訴說悲傷往事的對象。
某一次在社團課上，呂哲維主動關心、詢問年紀較大的李鳳珠，為何參加課程、跟不跟得上進度，不知不覺就聊起了往事與李鳳珠逝去的女兒，呂哲維對她的人生經歷大為震撼：「人怎麼能承受這麼多的波折與考驗？她究竟是花了多少力量才能站起來？」
呂哲維認為，即使不考慮曾經歷的逆境，李鳳珠的學習態度也足以成為當下學生的典範，因此推薦她參加總統教育獎的遴選，也協助她參加國內外的廚藝競賽。
李鳳珠當然也沒有辜負老師期待，二一年在加拿大與比利時的國際廚藝競賽中，榮獲三面金牌。五十歲以後，她終於走出陰霾，迎接屬於自己的第二人生。
畢業前夕，李鳳珠還在準備HACCP食品安全管制系統、西點蛋糕丙級證照考試，她希望取得證照後能學以致用，開班教授中餐烹飪等課程，同時也將自己的正面能量，傳遞給需要的人。
「現在阿姨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神彩奕奕地跟我們分享她充實的校園生活，這是以前不常見到的。」一切的轉變，繼子王宗耀都看在眼裡，更為李鳳珠振奮。
「只要有在往前走、有在學習，總有一天就會看到光。」這是李鳳珠獲得總統教育獎後、回顧艱難人生上半場的體悟，「我也想跟女兒說，『請妳放心，不要擔心我，我已經更懂得愛自己了』。」她的語氣堅定，而且充滿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