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於貴州大山的苗族女兒,用蠟刀和染布堅守著祖祖輩輩傳承的信仰,後來的人用智慧給蠟染這一傳統手藝帶來新生,讓靈動的鳥圖騰走出國門,萬物都在更新,苗族畫娘們依然坐在那兒,繪出心底的萬千景象。



楊而郎

1963年出生,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排莫村人,貴州省蠟染技藝傳承人。



2020秋冬倫敦時裝周推出首屆「中國之夜」主題時裝秀,吸引100多家媒體到場。亮相的苗族蠟染服飾由寧航蠟染傳習所提供,布上的圖案出自傳習所的畫娘、染娘之手,服裝由設計師成昊設計完成。


在2020年秋冬倫敦時裝周「中國之夜」的主題秀場上,來自貴州丹寨的苗族蠟染系列設計服飾亮相,鷄宇鳥、蝴蝶媽媽、蝶戀花、太陽鼓,藍底白花的蠟染圖案訴說著一個個苗家人代代相傳的古老故事,T台兩側的西方時尚圈人士看不懂內涵,但蠟染服飾的超凡脫俗和「清冷」氣質在現場帶來的震撼不小。


亮相的苗族蠟染服飾由貴州丹寨寧航蠟染傳習所提供,布上的圖案都出自傳習所的苗族畫娘、染娘之手。


從丹寨走向倫敦,緣起2016年夏天。在倫敦留學的貴陽女孩詹雅淇回到家鄉,計劃拍攝一部反映家鄉風土人情的紀錄片,她在網上看到丹寨寧航蠟染傳習所的故事,於是帶著相機趕到丹寨開始拍攝。3年後,英國大使館正在找和中國非遺相關的題材,詹雅淇投了稿。2019年年底,寧航蠟染接到倫敦時裝周的邀請,讓畫娘們穿著自己設計的服飾走上T台本是主辦方計劃好的,誰承想,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只能放棄行程將衣服單獨寄往倫敦。在主辦方發回的視頻里,穿在那些國際超模身上的蠟染服裝,也別有一番風味。


走出排莫村

13年前,安徽人寧曼麗做布料生意賠了錢,心灰意冷的她跑到貴州散心,偶然在凱里的一次民間博覽會上看到蠟染,敏銳地察覺到商機,在人生最失意的階段,她決定放下一切,留下來干一番事業,創辦蠟染坊。得知丹寨縣排莫村的蠟染最為出色後,寧曼麗躊躇一夜,決定親自去看看。


丹寨苗族蠟染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中楊武鎮排莫村的蠟染最為出名。楊武鎮在丹寨縣中部偏南,少數民族居多,其中苗、水等民族占85.2%,這裡的婦女個個會蠟染,她們居住在丹寨縣南部區域約50多平方公里的21個自然村寨中。這些村寨因為地處邊遠、閉塞的地理環境中,長期與外界隔絕,為了解決基本的穿衣吃飯問題,這裡的人逐漸完成了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體系,也在有意無意間將古老的蠟染工藝長期保留了下來。



排莫村位於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楊武鎮東南部,屬雲貴高原南緣的斜坡地帶,峰巒疊嶂,森林茂密


排莫村的蠟染雖負盛名,卻因為山高坡陡,交通不便擋住了「走出去」的路。寧曼麗第一次闖進排莫村,那兒連公路都不通,路不熟,遇到三岔口,就停下等人問,走了整整一天,連綿小山,線條柔和,草木蔚然,像在問候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進到排莫村,天已漸黑,溪流拂過草葉時的聲響領著寧曼麗走到村子裡閃著燈火的地方,她敲開其中一戶人家的門,進到屋裡,謹慎地做著自我介紹,這才意識到語言不通。眼前,陌生的苗家人正在吃晚飯,寧曼麗還苦悶著怎麼傳達清楚來意,就被熱情地拉上飯桌,「來啦,吃飯吃飯吃飯,來喝酒。」她明白了意思,這種久違的來自陌生人的溫暖讓她感動到不知所措。飯吃到一半,隔壁鄰居也帶著自家酒來了,一桌子苗家人像在招呼許久不見的親人,聽不懂話,但酒都會喝,盛情難卻,一頓飯下來,寧曼麗實實在在地喝大了,就著酒勁兒睡著了。


第二天,苗家人領著寧曼麗走遍村子,看看他們種的田,看看延伸的山脈,明明讓人發愁的事都還在,卻覺得沒什麼好愁的了,心像髒桌子被抹了一遍似的,乾乾爽爽。寧曼麗這才表明來意,「要帶幾個會蠟染的畫娘,到縣城去生產,包吃包住,還能賺錢。」苗家人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她們從小到大做的蠟染都用來做衣服、床單、被面、包袱布,怎麼還能掙錢?



寧曼麗和楊而郎正在觀看剛剛拍完的微電影畫面。斷臂畫娘的故事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拍攝照片、視頻的媒體人都為她而來。


這時,對面二層苗寨上的一位女子吸引了寧曼麗注意,穿著藍青色的蠟染服裝,頭戴深藍色頭飾,衝著寧曼麗很自然地揮了揮左手打招呼,邀請她到自己家來。寧曼麗回憶當時的情景,「那麼恬靜的一個女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家徒四壁,還是個殘疾人,只有一隻左手,當時整個村子都不富裕,數她家最窮。」一隻手的畫娘名叫楊而郎,下雨時從山上摔下來截掉了一隻胳膊,村裡人說她畫蠟染畫得最好。寧曼麗又說了遍來意,楊而郎半信半疑沒接話,擺擺手拒絕了。


雖然一個畫娘也沒說動,寧曼麗一點不灰心,「她們的奶奶、媽媽,一輩子做蠟染都是自己用,要買什麼都靠種田種苞谷,養豬養雞,怎麼到她們這裡,就能靠蠟染了?」寧曼麗覺得即使把自己當騙子也能理解。


排莫村的初次拜訪,不僅沒打擊到寧曼麗,還讓她增添了信心,回到縣城,寧曼麗用了一個月時間準備好蠟染坊的各種基礎設施,等她再次到排莫村,上次見過的大部分人已經把她忘了,唯獨楊而郎還記得。寧曼麗拉著她在整個排莫村做了一次摸查,「有多少人會蠟染,多少畫娘可以用,手藝好的人有多少。」雖然第二次還是一個人也沒帶出來,她還想再試一試。


第三次進山,排莫村的畫娘們認出了寧曼麗,「你又來了!」「我還想帶你們出去。」「你帶我們去,有地方吃飯嗎?有地方睡覺嗎?能給我們多少錢?」一提到錢,壓根兒沒底,「至少20塊一天,600塊一個月。」數是隨口來的,但畫娘們驚訝的神情讓寧曼麗覺得這次有戲。


楊而郎、羅板房、王優里勒,寧曼麗終於帶了3個畫娘出山了。「那天她們仨背著被子就跟我走了,走了整整一天,路上也沒聊什麼,她們跟著我,一直走。」以後的日子怎麼過,生意怎麼做,蠟染怎麼賣,都還沒著落,「總歸要讓她們有口飯吃。」寧曼麗心想。


斷臂飛鳥

從3個到6個、15個、48個,寧航蠟染創立初期,畫娘們每月回一次家,每次再回來,身後就會跟著一兩個新人,曾經600塊的月收入對苗族村寨的女人們來說,就是底氣,是不用再下地幹活的自由,比丈夫掙得還多。靠著口口相傳,寧曼麗再也沒愁過找不到畫娘。現在,畫娘們一個月最多能賺5000塊,少的也有兩三千,都已經是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丈夫們在家裡種種染布用的藍靛,再賣出去,一家人靠著蠟染,衣食無憂。從排莫村走出的畫娘越來越多,不僅在丹寨,這些穿著青衣藍布的畫娘遍布整個貴州,她們把傳承技藝變成經濟收益,不再下地種田,也有了更多就業機會。



以前,即使只有一隻胳膊,楊而郎依然要照顧孩子、下地種田、操持家務,現在,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都靠她畫蠟染賺得。像楊而郎這樣的畫娘不僅在丹寨,還遍布整個貴州,她們把傳承技藝變成經濟收益,也有了更多就業機會。


楊而郎已經是蠟染坊的金字招牌,「斷臂畫娘」的附加值她不懂,以前種地時一隻手只會帶來麻煩。被從蠟染桌上叫下來接受採訪的楊而郎局促不安,剛剛用蠟刀刻畫時氣定自若的神情消失一般,被焦急和緊張取代,「我怕我說的你們聽不懂,你們跟老闆娘聊吧,我回去畫了。」剛坐下沒幾分鐘,楊而郎就想走,「她是我們這最乖的畫娘,早上別人還沒醒,她就起床,晚上別人休息,她還在畫,其他人又是請假逛街又是要回家栽秧種紅薯,她就安安心心地畫畫。」寧曼麗對這位一開始就跟著自己的畫娘很是讚許,「很多人衝著她的斷臂而來,才發現她的畫更吸引人。」


貴州丹寨苗族是中國最後的鳥圖騰部落,在她們的日常生活中,保留了各種形式的鳥圖騰文化元素。蠟染就是鳥圖騰文化的一個重要標誌。在丹寨蠟染圖案中,鳥紋是一個永恆的創作主題。蠟染鳥紋中,鳥常與其他卵生生命、花草植物結合在一起,形成多種多樣奇特的複合鳥紋圖騰圖畫,寓意丹寨苗族先民對各種生命形式的尊重,體現了他們積極的生命觀。



楊而郎作品《百鳥圖》。


寧航蠟染里珍藏著一幅《百鳥圖》,是楊而郎的作品,畫《百鳥圖》時,她跑到外面撿了100個小石頭,畫一個丟一個,石頭丟完了,畫也畫完了。100隻鳥,造型不盡相同,各有特色,每隻鳥的羽毛都由不同的紋路鋪疊而成。


交給畫娘們的任務,總會讓寧曼麗感到驚喜,「她們的創作非常自由,是刻在骨子裡的藝術感,天生的藝術家。」 沒上過學,沒學過美術的苗族畫娘們,用自由的創作凌駕於寫實和抽象之間,像楊而郎一樣,每個畫娘的腦子裡都裝著無數隻鳥的形態。



畫娘們正在和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起吃長桌宴。在寧航蠟染,畫娘們的生活很自由,有靈感就畫,沒靈感就休息,開心了就唱歌、喝酒。


在寧航蠟染,畫娘們的生活很自由,有靈感就畫,沒靈感就休息,開心了就喝酒、唱歌,她們相信,靠著自己的手藝,可以活得更好。楊而郎的座位在畫室的最前排靠牆角位置,投入創作後,周圍一切都如隔絕一般,十幾把蠟刀陳列開來,達到沸點的蜂蠟液還在不停加熱,不用打底稿,一隻左手畫出腦海中萬千世界,她坐在那,很瘦小,時不時皺皺眉,眼裡盛滿了專注,這樣的眼睛下,靈魂深處也裝著優質產品。


現在,楊而郎已經是貴州省蠟染技藝傳承人,也是寧航蠟染最年長的畫娘。12年前,害怕被騙到縣城的楊而郎,如今經常代表貴州省到全國各地參加比賽、展覽。


2016年,寧曼麗帶著楊而郎到北京錄製一檔節目,錄完節目後,寧曼麗問她還想去哪兒?「天安門。」這麼堅定的語氣,寧曼麗也是第一次聽到。第二天早上7點,寧曼麗發現楊而郎房門已經打開,穿戴整齊。「5點鐘就穿好了,害怕遲到。」靜坐等待的楊而郎臉上寫滿興奮,出門時背著一個大包,也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等到了天安門,過完安檢,「那個紅房子就是了。」寧曼麗話音剛落,楊而郎從她的大包里掏出了整裝的苗族服飾、銀飾,開始穿戴,儘可能把頭髮收拾到最好的程度,虔誠地朝著毛主席像走去。


「我要唱一首歌給毛主席聽。」說完,楊而郎開始放聲唱起苗歌,沒有害羞、膽怯,沉浸在歌聲中,引來好多人圍觀、拍照。寧曼麗拿出手機一邊為自己的畫娘記錄,一邊流淚。「我問她唱了什麼,她說感謝毛主席端平了水,讓她能像鳥兒一樣從很遠地方飛到天安門」。


他鄉是故鄉


三尺書案、一方白布,從以畫蠟謀生到以畫蠟為樂,楊而郎把心裡最美好的願望,最美麗的風景,通過一把小小的蠟刀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


相比蠟染中最具代表性的「幾何紋樣」,楊而郎和畫娘們更喜歡「自然紋樣」的創作。幾何紋比較抽象概括,最具代表性的是「渦妥」紋,一種旋線紋,據說是祖宗傳下來的,固定在女性盛裝上的肩背、衣袖處,不能更改。而自然紋樣,以自然界中的花鳥魚蟲做圖案素材,隨心所欲地創作,活潑流暢,造型生動,簡練傳神。作家木心說:「文化遺產的繼承,最佳法,是任其自然,不可自覺繼承。一自覺,就模仿、搬弄,反而敗壞家風」。蠟染技藝的傳承便是這樣。


2016年,設計師成昊在北京看了一個「千年渦妥」的主題展,是丹寨在北京舉辦的非遺特展,這次展會讓成昊萌生了做蠟染的想法。2017年8月,成昊來到丹寨,看到寧航蠟染畫娘們的作品,看到楊而郎一隻手的創作過程後激動不已,最終用一個月的時間設計了6套服裝。「蠟染讓我的設計更有靈魂。」成昊說。


然而時裝化的蠟染似乎冒犯了畫娘們的信仰,她們拒絕繪製成昊設計出來的圖案和款式,在苗家人心裡,每一個圖案都有它的深刻含義,是從祖先那裡繼承來的,不容輕易更改。成昊理解畫娘們的感受,他開始思考怎樣讓大家接受這些新的元素,讓她們明白,融合創新不是擯棄傳統,而是重獲新生。他請幾位畫娘試著畫了染布小樣帶回北京,將小樣製成衣服後,請模特穿上拍照發給畫娘們看,看到自己的作品如此優雅,畫娘們內心也不再那麼排斥。


2020年1月,成昊再一次來到丹寨,打算在這裡長住。白天在工作室設計、製作,晚上和畫娘們閒聊、唱歌、喝酒,也偶爾教她們學習漢字。疫情期間,他設計了以「雷神山」「火神山」為主題的服裝,楊而郎明白他的意圖後,將漢族紋樣中的雷神、火神形象轉化為「鳥頭雷身」的形象,苗化後的圖案更生動形象。



楊而郎正沿著扶梯檢查布料晾曬。


寧曼麗和成昊都是把他鄉當故鄉的人,他們和畫娘們一起在丹寨找到了自己想做並擅長的事情。「一群人,一件事,一輩子」的字樣在寧航蠟染隨處可見,從畫室走到染房的牆面上,張貼著滿滿一牆畫娘、染娘們的照片,照片下面是每個人的名字,站在牆邊,一抬頭就是十幾米長的染布從頂樓傾瀉而下,時不時有畫娘沿著扶梯上下檢查布料晾曬,日復一日,畫娘們守著眼前的染布——這是她們的信仰。


(詳情請閱讀《三月風》雜誌2021年第1期《楊而郎 畫布的人,飛翔的鳥》)


來源|中國殘疾人雜誌社(ID:zgcjrzzs)

文|王雨萌

攝影|馮歡 王雨萌

視頻|騰訊視頻

編輯|張帥

詳情請閱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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