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全世界,可我只記得你。”

這是無數情侶都嚮往的愛情。但一對遲暮的老人來說,這樣的愛,是甜蜜,是責任,也是難以承受的重擔。

樹鋒和味芳都90歲了。味芳得了阿茲海默症,除了樹鋒,誰都不記得。

可是,味芳的病越來重,兒子又在國外定居,他不敢生病,不敢離開,更不敢老去。

“萬一我先走了,味芳該如何生活下去?”

這是樹鋒和味芳的困局,也是中國950多萬阿茲海默症患者共同的困局。

“老馮,我的髮卡不見了,你看見沒?”正在客廳休息的樹鋒聽到這話,放下手機,慢慢起身。

他繞開在衛生間裡翻找的味芳,從抽屜裡找出一枚新的髮卡,彎著腰顫巍巍地笑著遞到她手上,

“兩個夠不夠?儂的髮卡還要我還給儂~”言語嗔怪,透著甜蜜。

樹鋒快90歲了,老伴味芳小他1歲。

不論是家裡還是自個兒,倆人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有著上海老派知識分子的作風。

老倆口的日常很穩定。

每天早上六點一刻出門鍛煉,然後在附近的大學食堂吃早飯,中午十點半出門吃午餐,傍晚五點出門晚餐。

天氣不那麼熱的時候,樹鋒會攙著味芳的胳膊,一起慢慢地去逛街,聽戲,散步,買兩人都愛的花生糖。

紀錄片《我只認識你》截圖

每次出門前,樹鋒都會替味芳選好衣服。

白色格子襯衫配一件綠色的毛衫,外套是淺淡的湖綠色。樹鋒身上穿了一件棕色格子的夾克,莫名有種情侶裝的感覺。

穿戴妥當的味芳會細緻地用髮卡把頭髮別在耳後,乾淨、清爽。

即使後來味芳連話都說不清了,她還是會記得要把頭髮別起來,

髮卡不見了要找那個白頭髮戴眼鏡的老頭要,儘管她已經忘了他的名字。

樹鋒是味芳這輩子最大的依戀

1952年,22歲的婁味芳在一場婚禮上認識了馮樹鋒,一見鍾情。

兩人都是在人群裡讓人眼前一亮的那種。

年輕的樹鋒,剛被分配到上海從事機械設計,他善談古文,出口成詩,還拉得一手小提琴。

味芳也正是花一般的年紀,是上海嶄露頭角的年輕老師。長輩們都覺得般配。

年輕時的味芳

拉小提琴的樹鋒

偏偏造化弄人。這一打聽,原來樹鋒已經有了未婚妻。

但味芳也沒放棄。她把愛埋在心底,不戀愛,不結婚,一心撲在教學上,

年紀輕輕就被評為上海優秀教師,是上海第一任市長親自頒發的證書。

後來,味芳又接連被評為區人大代表,三八紅旗手,還被提拔為區教育學院院長,掌管整個區的學校。

年輕時的味芳

同事眼裡,婁院長是個大美人,人能幹又漂亮,誰敢娶她,他們都不敢私下討論。

學生眼裡,婁老師從沒任何架子,每次都是笑呵呵的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大家都喜歡她。

但那時的樹鋒,被抄家三次,妻子和女兒相繼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個12歲的兒子。

樹鋒自己也要被下放四川宜賓,能不能重回上海,還是個未知數。

這一切,味芳都沒當回事。42歲那年,味芳終於嫁給了她的樹鋒。

面對鏡頭提起這段往事,一貫女強人形象示人的味芳露出了一點羞澀。

樹鋒隔著沙發,握住味芳的手,輕拍她的手背,“這叫一拍即合。”

味芳笑著拍開他的手,“別發嗲,難為情伐。”兩人笑得一臉幸福。

婚後,味芳在上海既要忙著工作,照顧12歲的兒子,又要為遠在四川的樹鋒擔心。

十年分居,思念匯成一張張車票和一封封信件。

樹鋒熟讀古文,寫得一手好字。他在扇面上寫情詩,在好看的紙上寫“鸞鳳和鳴,琴瑟諧情”寄給味芳。

鸞諧音婁,鳳諧音馮,正好是他們的姓名——婁味芳,馮樹鋒。

等到兩人團圓,家終於像個家時,已是年過半百。

如果沒有你

日子怎麼過

2004年,為了照顧出車禍的樹鋒,味芳辭了老年大學校長的職位全心照顧丈夫。

可一向視樹鋒比自己還重要的味芳卻在病房裡“忘”了樹鋒。

她會拉著護士不停閒聊,會反反復復地說著同樣的話,經常聊著天就忘了還在病床上躺著的樹鋒,邏輯能力也開始變差。

起初,大家都以為味芳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

曾經教過的學生來拜年,味芳都叫不出名字了。

可有一次,她連家都忘了。

那天味芳出門理髮,天都快黑了還沒回來。樹鋒在小區門口等得著急,跑去派出所報案卻看到了在長椅上發呆的味芳。

“警察問她,你家在哪兒?她答不上來,不曉得怎麼回去了。”

樹鋒細緻,第二天就帶著她去了醫院,這才知道,味芳得了阿茲海默症,早期。

阿茲海默症,俗稱“老年痴呆症”,無法根治,無法逆轉。

患病的味芳會慢慢忘記所有的事情,性格會變化,智力會退化,會逐漸喪失自理能力直至死亡。

起初,味芳只是不記得最近發生的事情。

她會忘記關門,會忘記髮卡放哪裡,會把鞋套當帽子。她也不記得今天要做什麼,昨天做過什麼。

髮卡找不到,味芳會伸手到馬桶裡去找

樹鋒總是溫柔地替她打點好一切,在桌上貼上便簽,寫著每日安排,在味芳團團轉的時候,提醒她該做什麼。

他帶著味芳出門看戲賞花,到杭州遊玩,聯繫過去的朋友來家中聚會,

絕不讓她因為生病就被限制在家裡,斷了生活,斷了和朋友的聯繫。

味芳曾說:

“ 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一起出去,一起吃飯,一起買東西,總是兩個人。假如他走了我該死,我走了他也倒黴。 ”

泛舟西湖,樹鋒給味芳講起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後來,醫生說,“ 她現在就相當於四歲左右孩子的水平。 ”

除了樹鋒,味芳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把兒子、侄女當成家裡的客人,每次熱情地以禮相待,端茶倒水,帶他們出門吃飯。

其實,身旁的人正是他們的兒子

她反復強調自己曾經是盧灣區的教育學院院長,所有的學校都歸她管。

她會黏著樹鋒,一會不見就滿屋子找,從書房窗戶探出頭,一直往樓下張望。

80多歲的樹鋒一個人照顧著她,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

在澳洲定居的兒子幾次打來電話,想把味芳送去專業護理機構讓別人照顧,好讓父親騰出手來,好好安享晚年。

樹鋒不願意,千方百計照顧好她,是他身為丈夫的責任和義務。而且,缺了味芳的家,便不是家了。

2012年,樹鋒患了肺炎,高燒不止,需要住院治療。考慮到味芳的情況,他決定天天往返醫院打吊針。

起初,他會帶著味芳一起去,可是味芳坐不住。

她會反復問他“這是哪兒?你坐這兒乾嘛?”一遍遍解釋,味芳一遍遍遺忘。

侄女趙青帶味芳回家,她又在家裡反復問,反復找樹鋒。不過一會兒,趙青就覺得特別累。

她很難想像,樹鋒是怎麼帶著味芳過了這許多年。

樹鋒不得不考慮去養老院了。

他選定了郊區一家養老院,條件不錯,空氣又好,離家也就一個小時。

搬走的那天早上,他在家裡耐心給味芳做工作。“ 不管在哪兒,我們都是要在一起的,還是會同進同出。 ”

臨出門前,味芳又問“你這是要去哪兒?為什麼要去養老院?去多久啊?”

辦理入住手續,收拾床鋪,睡覺前,味芳隔一會兒就忘了這是在哪兒,樹鋒又要從頭解釋一遍。

到了晚上,味芳的脾氣越發暴躁。

她指著樹鋒,像訓斥學生一樣,讓他站到牆角去。她鬧著要回家,就算沒車也要走回去。

樹鋒累了,沉默地坐在床邊。解釋了一整天,味芳依舊怒氣未消。一旁的侄女趙青,難過得躲進衛生間裡大聲痛哭。

三天後,樹鋒帶著味芳離開了。

養老院周圍冷冷清清,除了看幾隻大白鵝搖頭晃腦,看農田裡的作物隨風擺動,

剩下的時間裡基本就是坐在椅子上發呆,和應付味芳的無理取鬧。

“人要是手腳不能動了,沒得選擇才會這樣失去自由。

我們現在還有的選,還能自由,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生活,就在這等著,等待那天來到?”

養老院地方偏僻,除了看幾隻大白鵝,剩下的時間兩個人只能這麼坐著,看日出日落

醫生建議將味芳送到精神衛生中心照看。

可在那裡,並沒有多少人懂得如何照顧阿茲海默症患者。

他們往往通過一些抗精神類藥物讓病人安靜下來,或者乾脆把亂跑的病人固定安放在一個區域內。

樹鋒不想看到味芳這樣,他只能在家裡照顧味芳,或者和她一起住進養老院。

在養老院裡,味芳一刻看不到樹鋒,就會到處找。

2013年,樹鋒查出胰腺有問題。他帶著味芳,住進了家附近的楓林街道第二敬老院。

因為床位有限,他們不得不分開住在兩個樓層。第一天晚上,味芳就鬧了起來。指著隔壁床位的老太太,非讓她走。

旁邊的奶奶只得尷尬地聽著味芳嘮叨

樹鋒的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抵著額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護工、醫生的好言相勸下,味芳終於睡下了。門外等著的樹鋒悄悄探頭看了一眼,這才放心地上樓睡去了。

外人很難想像家裡有一個阿茲海默症病人是種什麼感覺?

短短2個禮拜的時間裡,味芳闖禍不少,同屋老太太的兒子都氣得跑來投訴。

就連一直在家的侄女趙青,看到樹鋒打來電話,心下都是一驚,“叔婆又闖禍了。”

好在味芳慢慢適應了敬老院,每天和院裡“新認識的姐妹們”做剪紙,玩擊鼓傳花,很開心。

每個週五,樹鋒會帶味芳一起回家,和親朋好友相聚,聽他們最愛的白光的歌。

2個禮拜後,院裡給他們騰出一間棋牌室,後來又換到條件更好一些的夫妻房。

院裡沒活動的時候,樹鋒會坐在椅子上看手機,看書,味芳則細細疊起樹鋒的襯衫,把每一個褶子都用手捋平。

看到金色的陽光照進屋裡,兩個人心情都好極了。

當老年痴呆不再是

“阿茲海默症”的代名詞

導演趙青的記錄到此為止,她把這幾年的拍攝素材剪輯成一段80分鐘的紀錄片。

樹鋒是她的叔公,味芳是她的叔婆。

“ 這是一個關於記憶,關於愛,關於尊嚴的故事。 ”

她拍自己的身邊人,一拍,就是三年;其間,她帶著他們,找了上海十多家養老院,試圖找到阿茲海默症的專業護理機構。

三年,她看著味芳的病越來越嚴重,她逐漸變得生活不能自理,不記得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不認識所有的親戚朋友,只認識她的老伴兒樹鋒,信任他,依賴他,愛戀他。

給影片起名字的時候,她從味芳和樹鋒的角度,起了不同的中英文名:《我只認識你》和《Please Remember Me 》。

2017年,影片在國內上映,票房慘淡。但它在阿茲海默症患者的群體裡,卻沉下了一顆炸彈。

中國的阿茲海默症患者多達950萬人,位列世界第一,每4秒就會增加一名患者。

但人們對這種病症的認識還遠遠不夠,醫療保障、社會福利,護理人員、機構嚴重缺乏。

在不少人眼裡,“老年痴呆”是上年紀的人都會有的現象。

“ 人老了,難免糊塗嘛。 ”更別說及時的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了。

即便是在上海,能夠照顧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機構也寥寥無幾。很多時候,只能依靠家人的盡心照料。

但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樹鋒照顧味芳那樣呢?

2016年,味芳病情惡化,如同0歲的孩子一樣。她已經不記得樹鋒的名字,只認得那滿頭白髮和金邊眼鏡。

90歲高齡的樹鋒每天陪著味芳,待在敬老院裡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有時候,他不得不藉助安眠藥才能安然睡過一晚。

2017年10月,《我只認識你》在上海影城首映。

樹鋒一早就幫味芳挑好漂亮衣服,梳好頭髮,牽著她的手準時出現在電影院。

可容納千人的巨幕廳座無虛席。味芳認不出屏幕上的自己,她昏昏欲睡,全程靠在樹鋒的肩膀上睡覺。

結尾全場觀眾的鼓掌喝彩聲都沒能將她吵醒。

散場後,工作人員陪他們回家。影院扶梯狹窄,只能倆人同行。

樹鋒放開挽著味芳的手,她立馬急了起來,嘴裡咿咿呀呀地喊著樹鋒。

扶梯一過,他立刻挽起了她,味芳又恢復了那副笑瞇瞇的樣子。

在《我只認識你》的豆瓣熱評裡,有這麼一句話,“ 愛是羈絆,也怕變成包袱,但是他們已經足夠幸運。 ”

根據預測,2050年的中國,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數量,將從現在的950多萬上升到3000萬,

而發病年齡,將會從65歲下降到55歲。

2018年9月21日,也是第25個世界阿茲海默症日,主題:“愛”不會忘記。

來自中國婦女網(英文版)

“ 生命盡頭,記憶消逝。但他們依然有享受生活和精彩人生的權力。”

導演趙青在一次採訪時曾說:

“如果說我想通過這部電影改變一點什麼的話,我希望能從改變'老年痴呆'這個名字開始,讓大家正視阿茲海默症。”

她更希望,每一個曾經尊嚴地活著的人,在慢慢老去,在慢慢遺忘的歲月裡,能夠繼續,有尊嚴地活下去。

來源來自SOHU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