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君說:昨天(2017年1月14日)凌晨,被譽為“漢語拼音之父”的語言學家、經濟學家周有光先生在北京去世,享年112歲。他學貫中西,精通多門外語,堅持一個世紀的閱讀習慣;他是沈從文連襟,和愛因斯坦談笑風生。今天我們分享他談中國當代中小學教育,學生興趣培養及獨立思考等方面的觀點,以此緬懷。

沒有時間,談何興趣

記者:我們知道,您的經歷很有傳奇性,最開始是研究經濟,後來又研究文字,還精通多門外語,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您的基礎教育是怎樣完成的?

周有光:我的中學小學跟今天來比是幸福的,我的中學小學上午都是9點鐘開課,沒有8點鐘開課的,我的中學是上午有課,下午沒有課的,下午的課叫游藝課,有很多課你可以隨便選,所以我們輕松的不得了,沒有人感覺到有壓力的。我們那時也沒有任何家庭輔導。因而我們學得很輕松,也很快樂。

興趣就是在這樣一個沒有太多壓力,有很多空閒時間干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的過程中產生了。上學時,我就利用課余時間讀了不少語言學方面的書籍。

我們那時有些管理制度還是可以借鑑的。我們從中學開始一定要住校學習,從禮拜一到禮拜六,學校絕對不允許學生出去,這可以使學生集中精力讀書、學習,接受教師的教育。現在大部分學校沒有這個條件,學生受外界影響就比較大。

記者:這是不是說,以更為輕松的方式來進行學習,孩子們學到的知識會更多一些呢?

周有光:我們中學畢業了到大學的時候,寫古文、看古書是沒有問題的,英語我們已經達到能夠用了,所以到了大學用英語來取得純知識,現在到了大學還要拚命讀英語,把學純知識的時間都佔掉了。教育是一門科學,要用科學的方法來處理它。

我覺得那時的教育方法有好的一面,學生有時間從事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有時間從事勤工儉學活動。現在的教育給家庭和孩子的負擔太重了,孩子沒有自己的時間。很難真正培養自己的興趣,而沒有興趣,什麼東西都學不好。

記者:您怎麼看待中國現在的中小學教育?

周有光:中小學的負擔大的不得了,因為學生工作當中有一大部分叫做無效勞動,把人搞累了,學問沒有的。我們一定要改變這個情況。

誰在扼殺孩子的獨立思考力?

記者:從另外一個方面看,現在許多人認為,知識爆炸時代學得越多越好。

周有光:小學、中學不能學得太多,要給孩子們時間玩。一個人有空餘時間才會去思考。

按道理說,教育應該幫助人們培養思考能力,我們很多做法反而是壓制和破壞他本來有的思考能力,尤其是獨立思考能力。我說一個《群言》裡的故事。一個從美國回來參加國家建設的學者,把女兒送進大陸的學校讀書,接受教育。老師讓同學寫《賣火柴的小女孩》讀後感,他的女兒寫了,說安徒生筆下的悲劇發生在資本主義國家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如果搞得不好,也可能發生在我們這樣的制度中。

可是,老師為他女兒的作文畫了零分。家長問老師為什麼,老師說,就是要教育引導孩子這樣想問題,也只能讓他們這樣去想。不能有違背這樣觀點的想法。老師的話和做法如此沒有道理,這還叫教育嗎?最後,這位學者還是讓女兒回美國念書去了。我們的教師已經沒有了正當的思想能力,會教出來什麼樣的人?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記者:在您眼中,寬松的教育環境對一個人的成長到底有著怎樣的重要性?

周有光:我的曾外孫6歲從美國回來,在看英文的福爾摩斯。他們不評什麼“三好學生”,認為評等級排隊會使其他學生產生自卑心理;老師並不布置家庭作業,他們回家後沒有作業。讀書都是自動的,不是強迫的。

這種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與我們現在的很不一樣。我在中學時,每學期也要考試排隊,平時則沒有,老師也不會處分成績差的學生,不會看不起他們。處分學生不是一個好辦法,那會壓抑學生的思想和精神,影響完善人格的發展。

在北大百年校慶時,美國哈佛大學校長說,我們培養學生,要使文科學生了解理科,理科學生欣賞文科;大學的目的不是培養專家,而是培養完整的人格,是一個完整的教育。這同我們提倡的全面發展相近。

好的教育是培養健全人格

記者:您提到您在聖約翰大學接受的是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請問,什麼是博雅教育?這種教育思想對學生的學業和人格有什麼樣的影響?

周有光:所謂博雅教育,是英文Liberal Education的漢語翻譯,這個翻譯非常好,把意境提高了。也有的譯為“通識教育”,雖然沒有前者那麼“雅”,但是我覺得,可能跟原來的意思更接近一點。

什麼叫通識教育呢?我的看法是,它包含兩方面內容:第一個內容是,要培養基礎知識。近現代以來的傳統是,把國(文)、英(語)、算視為基礎知識。基礎要培養得好,主要工作做在中學階段,因此中學是最重要的。如果基礎培養不好,以後的教育就困難了。

通識教育對我的好處,就是在學校裡面選的課程比較廣,同時學到了怎樣自修的方法,有這兩點要改行就不大困難了。我在大學讀書時,主修的是經濟學,同時對語言文字有興趣。因為受了通識教育的好處,知識基礎比較廣,所以改行不發生太大困難。

通識教育的第二個內容是,學習邏輯思維,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這是非常重要的。那個時候聖約翰大學有一本小冊子,專門給來訪客人參考的,裡面就講本校的宗旨是“培養良好品德”。現在有人說要“培養高尚人格”,“高尚人格”的講法就太高了吧。在我們那個時代,大學畢業生都不是專家,只不過是受過一些基本訓練的普通人,專家要在大學畢業以後再培養。

我在聖約翰最大的收獲是什麼呢?我想,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怎麼自學。學問是要自己學的,老師只不過指示道路給學生。

記者:是實行專才教育還是通才教育,教育界曾有長期爭論,現在傾向培養通才基礎上的專才。現在中小學學校教育中還存在一種現象,就是一些學校倡導英才教育,提倡培養精英人才、領袖人物。

周有光:你有什麼資格培養領袖人才?領袖人才是在社會中自然產生的,不是學校教育能夠培養的。中學階段應該給學生興趣培養提供機會,你給他灌輸東西,腦子裝得滿滿的,他就沒有自己的空間和興趣去學東西了。

沈從文早年很窮,沒有老師指導,小學都沒有畢業,他的學問是自學來的。他自己說是“鄉巴佬進京”,誰理他?他寫的小說像法國小說,但他不懂外文,他是自己看翻譯小說學會的,這完全憑興趣。有人看小說,看到半夜還不休息,是因為有興趣。

從小開始的閱讀習慣培養很重要

記者:您認為中小學教育的基礎是什麼?

周有光:中小學是打基礎的階段,其中國文是基礎,最重要;英文也是基礎,要拿起來就能寫。中文學好不在於教師教了多少,很多人喜歡看小說,通過大量閱讀就學好了。

學會怎樣閱讀,以及堅持閱讀習慣很重要。大一時,我們依然堅持每天去圖書館看報,有一個英國老師跟我們講每天應該怎麼看報。他說讀報是有方法的,讀報時要問自己:今天新聞中哪條最重要?為什麼這條新聞最重要?這條新聞的歷史背景是什麼?不知道就去查書。

後來我們按照他的方法去看報,真的很有收獲。以後我把這種方法用在讀書、做研究上。這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

問:您如何看待今天國內紛紛建立國學院以及百家講壇講國學引發的熱潮?

周有光:首先“國學”兩個字是不通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學”,學問都是世界性的,是不分國家的。不過要研究古代的東西我是贊成的。要注意的一點是,復興華夏文化,重要的不是文化復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傳統替代現代文化,而是以傳統輔助現代文化。具體怎麼做呢,多數人認為應當符合三點要求:提高水平,整理和研究要用科學方法;適應現代,不作玄虛空談,重視實用創造;擴大傳播,用現代語文解釋和翻譯古代著作。

記者:聽說您曾和愛因斯坦見過兩次面?

周有光:那是1947年吧,我在美國的一家銀行工作,同時在普林斯頓大學做訪問。我的好朋友、在普林斯頓做研究的經濟學家何廉說愛因斯坦在普林斯頓,很閒,可以去跟他聊聊。當時愛因斯坦已經68歲了。因積極呼籲禁止使用原子彈、謀求世界和諧而成為和藹可親的“崇高老人”。我的印象就是他的為人非常好,生活也很隨便。我們在銀行界,穿衣服都很講究,他在大學裡,大學的風氣跟銀行不一樣,大學教授穿衣服馬馬虎虎的,他穿的衣服還沒有我講究。他沒有一點脾氣和架子,給我的印象非常好。

小輩們問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講愛因斯坦的事情。我忘掉了。我們是一般的談話,當時的國際形勢,當時美國發生的情況,隨便講講。為什麼我會把這個事情忘掉呢?因為談話內容沒有特點。這是一個遺憾的事情。他的研究方向跟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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