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爺爺就走了。爺爺走得很突然,晚上睡著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爺爺病了八九年了,肺氣腫,總感覺喉嚨里有什麼卡著,呼吸困難,吃東西也覺得難受,走路上氣不接下氣,大多數時間不是躺著就是坐著。每年冬天,爺爺都要進幾次醫院。雖說每次都有驚無險,但又輸液又吃藥的,也不輕鬆。
下次我病嚴重了,不要再送我去醫院,我活夠了!爺爺每次出院後都對奶奶說。
閻王現在還不要你,你走了我煮的甜黃蛋哪個吃?奶奶說。爺爺一輩子最喜歡吃奶奶煮的甜黃蛋。
我都八十多了,撿到一條命活了幾十年了。爺爺說。
爺爺的命的確是從戰場上撿回來的。當時,保家衛國,灣里去了三個人,其他兩個都犧牲在戰場上,只爺爺活著回來了。奶奶說是爺爺心好。爺爺一笑,說,屁,那些犧牲了的心都好,子彈又沒長眼睛,只能算我命大!
爺爺回來後,經人介紹娶了奶奶。爺爺經常說,我撿到一條命,還撿到一個好女人,這輩子,值!
記憶中,爺爺和奶奶總是相互遷就,從來沒吵過嘴紅過臉。灣里有些兩口子吵架,做長輩的都會教訓他們說,太不像話!遠的不學,學一下近的秦叔嘛,看人家兩口子,重話都從不說一句。
秦叔就是爺爺。
灣里還沒誰活過八十,爺爺走了是喜喪。奶奶顯得很平靜,說,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反正我也快走了。
按老家的風俗,人死後,生前穿過的衣褲,必須連同花圈、靈房子——一種用竹條和彩紙糊就的樓房,一起燒過去。那樣,死者到了那邊才會有穿的住的。尤其是衣褲,必須一件不留。不然,會給後人招來晦氣。
可不知為什麼,奶奶卻偏要留下爺爺的那件軍大衣。大家都勸她燒了吧。不燒!奶奶鼓大眼睛望著大家,把軍大衣緊緊抱在懷裡,深怕被人搶去似的。大家容不得奶奶固執,繼續勸,你就不怕兒孫們今後出事?
就是不燒!要燒等我死了再燒!奶奶說完,抱著大衣進她和爺爺的房間,反扣了門,誰敲都不開。
那件軍大衣是爺爺轉業時帶回來的,留了幾十年了。爺爺生前很珍惜那件大衣,回來後只穿過一次。平時都疊好放在箱子里,待夏天陽光好時就拿出來晒晒。即便到了數九寒天,凍得牙齒咯咯直響,都捨不得翻出來穿。
爺爺穿那件軍大衣,是去和奶奶相親那天。爺爺沒一件像樣的過冬衣服,只有一件補疤重補疤的老棉襖,舊得像解放前留下來的。爺爺本來不想穿軍大衣去見奶奶,可祖母堅決不允,說,你以為是去討口呀?不穿就不準去!
後來奶奶告訴我們說,她當時看上爺爺,就是因為那件軍大衣。爺爺穿上軍大衣很威風,一下子就把奶奶吸引住了。中午,奶奶還特意給他煮了一碗甜黃蛋。
我們理解奶奶對那件大衣的感情。但死者已矣,兒孫們還得平平安安過日子,說什麼也不能讓她把軍大衣留下來。
總不能搶啊!大家都很為難。
明天我們再勸勸,也許明天她就想開了。大爸說。
那天夜裡,奶奶一直都不開門。大爸和二爸怕她出什麼事,輪流在門口守了個通宵。
第二天八九點鐘,大爸給奶奶端飯過去。敲了半天門,也沒應聲。
不會出什麼事吧?大爸心一緊,找來改刀鉗子,快速把門撬開。
奶奶沒有出事,只是睡著了,也許是昨夜睡得太晚。
大爸輕腳輕手地走向床邊。他想悄悄地找到那件軍大衣,趁奶奶沒醒的時候拿去燒掉。
但當他走到床邊小心翼翼拉開被子的時候,突然僵住了。他看見那件軍大衣正伸伸展展地擺放在奶奶的右邊,像個人形。
大爸急忙後退,輕輕掩上了房門。
那件大衣難道就不燒了?二爸等人問大爸。
燒什麼燒!老人家要留就讓她留著吧,風俗這東西,有些我看是迷信,毫無道理!大爸聲音很大。
長兄如父。大爸一說,誰都不敢吱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