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的,其實是婚姻生活里很多鮮美如魚肉的東西不見後,所剩的歷歷的魚刺。
他蹙著眉頭坐在桌前,望著桌面上那一片虛無發獃。
妻子終於將菜端上來,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盤土豆絲,再就是一盤黃燦燦的魚。
忙得滿頭大汗的妻子睃了他一眼,埋怨:「看看你,也不知道幫幫忙。我是活該要侍候你么?」
他也不理。他習慣了女人在油煙中柔情蜜意的轉變。他認為,女人只有經過了這種轉變,才是真正的女人,而先前的溫馴,實在是有些靠不住的虛假。
妻子氣呼呼地坐下來,動作麻利地把青椒炒肉和土豆絲推到他面前,而那盤魚則拉到自己前面。
他看著色香俱全的魚,張了張口,欲說還休。三年了,他很想對妻子說:「不,我最愛吃的其實是魚。」
但他終於還是沒說。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吃飯的時候,妻子拈一大塊魚給他,笑著說:「吃魚的人聰明,魚眼睛還可以明目。」
當時,他悚然一驚,這是小時候他母親常哄他的話,他母親做的魚可真是好吃!記得以前他前妻學了他母親也這樣說時,他笑說她真像他母親。現在,這話又一次被遷徙了,他竟然滿心驚惶。
他慌忙指了另一盤青椒炒肉:「我喜歡吃這個。」
妻子便記住了他的話,並以為他真的不愛吃魚。可是她自己非常愛吃魚。他每看著她桌上吃剩的魚刺,心內便會苦痛不安。
「咦,著魔了你?吃飯啊!」妻子慍怒的聲音讓他猝然回過神來。他恨恨地往嘴裡扒拉著飯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恨什麼。
沒幾天,他一個幾年不見的朋友來看他。他讓妻子張羅了豐盛的一桌飯菜。一杯酒下肚,朋友送一塊金黃的鯉魚到嘴裡,誇到:「這魚做得——好吃!」
他笑:「好吃就多吃點兒。」
妻子轉頭對客人說:「可惜呀,他從不吃魚。」
朋友訝異地望他一眼:「不對呀,老朋友,幾年前我去你們家吃飯,你還特別誇嫂子做的魚好吃,說你就是被嫂子做的魚給喂聰明的。」
他的臉唰一下變了,妻子的目光頓時橫掃過來。他趕忙向朋友敬酒,夾菜,一頓飯好不容易吃到盡頭。
朋友走後,妻子竟什麼也沒說,只是後來幾天的餐桌上,魚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弄到後來,桌上只有一道魚了。
那天,他瞅著這唯一的一條魚,心怦怦地跳,知道這條半生不熟的魚要活過來了。
果然,一直盯著他的妻子忽然將魚推到他面前:「你不是最喜歡吃魚嗎?這條魚你都吃了吧。」
他訥訥地看著妻子,低回:「我不吃魚的。」
妻子蹭一聲站起來,大叫:「你是不吃我做的魚吧?」
他眉毛跳了跳:「你說什麼呀?」
他話音剛落,桌上的魚已經飛到他雪白的襯衣上了。他吃驚地一抬頭,見妻子正甩著手上的湯汁,她邊哭邊嚷:「我每天像保姆一樣侍候你,你心裡竟還是裝的她!」
他直挺挺地站起身,一巴掌甩過去。
他的前妻,那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她自己不愛吃魚,但是因為愛,她跟他母親學做得一手好魚。因為這愛和魚,他們的生活鮮美如果蔬。後來,他要為生活奔波,她要照顧孩子家庭,一大堆的瑣碎的事把一切改變了。
有一天她生病,病怏怏的她撐起身體做飯。因為沒買菜,冰箱裡只剩了一條魚和幾隻雞蛋。
她將雞蛋打了湯,魚煎得黃暈黃暈的。她喝了幾口湯,覺得沒胃口,就想吃一塊魚。可是他一上桌,一筷子就將半截魚叉到碗里。
她訝異地看著他一口一口將魚吃掉,又將另半條魚拿去。他頭也不抬地吃著魚,邊把粗硬的魚刺丟在桌上。
她忽然覺得很悲哀。騰然爬上來的火氣讓她抓了桌上的刺就朝他臉上擲去。
一條魚啊,其實也就是一條魚啊,她向他喊:要你這樣自私的不關心不體恤不理解不懂得妻子的男人有什麼用?
後來,他們的婚姻無疾而終。他想想便後怕,便不敢吃魚了。
他扔掉一身油漬的衣服,心底里油然生起一股傷感和恨。他想,他恨的,其實是婚姻生活里很多鮮美如魚肉的東西不見後,所剩的歷歷的魚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