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中,母親很少誇獎我。

我從小就非常挑食——一直挑到今天。

但母親的教育對我影響最大。母親的教育是斯巴達式的。

我只要說一聲不喜歡吃魚,她就故意在餐桌上擺上帶頭的整條魚。

上小學後沒有多久,我就患上了肺浸潤。據說這是肺結核的初期癥狀,肺結核當時是一種非常令人恐懼的傳染病。

因身體虛弱,我的太陽穴上鼓起細細的青色血管。休養期間,我被迫與他人隔離,就這樣,小學二年級休了一整年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親每天都做鰻魚給我補營養。那時候,河裡鰻魚很多,附近的人釣上來,母親會在他們賣給魚店前搶先買下來做給我吃。

我雖然年幼,但也能理解母親是想讓我多吃鰻魚快點痊癒的苦心。可每天都吃鰻魚真是夠嗆。直到今天,我對鰻魚還是心有餘悸。

因為那時必須靜養,所以我能做的事情只有讀書了。但是,如果發燒,就連書也不能讀了。因此,在量體溫的時候,我常常在腋下做些手腳,矇混過關。這樣我就可以多讀些書了。一年以後,病癒重返校園時,我的漢字成績出眾,同班同學讀不出的字我也不發怵,我的國語和歷史的進步也很大。

母親是明治時代的女人。她用的牙刷毛差不多被磨光了,剩下的幾根也已經捲曲,她還一直說扔掉太可惜。她用這樣的牙刷刷牙,把自己的牙齦都磨光了。

我對母親說:有一種電動牙刷,很好用。

去你的吧,她說,只不過刷刷牙,不用這麼浪費。

看看您的牙,牙齦磨光了,牙根都露出來了。您現在的牙刷是尼龍做的,硬得像一塊鐵。

上了年紀後都會這樣的。母親頑固地堅持。

她終於頑固到死也沒有改變。

母親看了我演的《八甲田山》之後對我說:你也演了這麼長時間的戲了,能不能演一個好點的角色?我不忍心看你在那樣的大雪天里,像個雪人一樣在地上爬來滾去的。

母親知道我的皮膚會皸裂,受凍後會裂口子。我曾經為武俠電影拍過廣告,身上畫著刺青,手持大刀,背對鏡頭,腳後跟上貼了橡皮膏。母親說:這孩子,腳跟又凍裂了,那不,貼著橡皮膏呢!因為是全身的廣告,別人都沒有注意到我腳上的橡皮膏,可是母親發現了,她說:這孩子,真可憐。

阿健,附近的幼兒園要修游泳池,你給他們捐點兒款吧。

媽媽,我一直在聽您說呢,您說已經演了這麼多戲了,該演一個好點的角色,別去那麼冷的地方我說,但您這會兒又說幼兒園如何如何,前一陣還說寺廟和氏族神以及宗祠如何如何,要我捐款,這不矛盾嗎?我不工作哪兒來的錢!雪山裡誰都不願去,可我不去那裡就賺不來錢。您說讓我別去那種地方,又說讓我捐款,我該怎麼辦?您的話不是矛盾的嗎?

過了四五個小時,我都忘了這件事,媽媽忽然說:那兩種想法都是我的真心。

已經過了四五個小時,我都忘了這件事,可她還一直在思考。都是我的真心,我希望你給幼兒園捐款,但不願你在雪地里爬。

這就是母親,可敬的母親。

我演的電影,母親基本上都看了。母親看我的電影是去看自己的兒子,並不是看我扮演的角色。她經常自言自語:

從身後偷襲。膽小鬼!

你敢!

快跑!

她嘴裡說個不停。我妹妹覺得對周圍的觀眾實在是不好意思,所以不願同母親一起去看電影。

母親每年都寄來照片。我離婚後,過了兩三年,每年都會寄相親照,並附上對方的簡歷。母親的家族裡從事教育的人很多。有的還當過中學校長,母親也當過教師。她經常給我寫信說:你變得孑然一身,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