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篾匠。提起他的竹編手藝,多腦山方圓百十里沒有一個不佩服的。別人一塊蔑只能剝四層,而他卻能剝五層,當然啦,第五層都是當作人情相送的,所以,找父親編農具的人忒多。更有他胳肢窩夾雞蛋剝篾的技術堪稱一絕。
聽鄰居們講,我出生那年,村裡有幾個女人與父親打賭,說呂為漢若是能胳肢窩夾雞蛋剝蔑,她們每人相送十個雞蛋,若是做不到,就從她們大腿下鑽過去。多腦山的人都知道這是一項怎樣的高難度技藝,但誰也明白雞蛋的金貴,父親望著她們粗壯的大腿,即刻拿來篾刀,擺上板凳,拉開架勢,將這些女人擺上的雞蛋,依次塞入胳肢窩,蔑照常剝,雞蛋卻完好無損。
一個春天,村裡的竹林承包到戶,村民的日子越過越順溜。父親對我說,崽,你都十七歲了,回家來,跟我一起剝蔑拉到山外去編曬墊(曬稻穀麥子的農具)編籮筐賣,多賺些錢,蓋幾間新屋,你也得準備著說媳婦了。
不行,爸,我要讀書。我不解,梗著頭說。
讀書有鬼用?賺大錢才是正理。你看這屋,泥磚牆大雨大漏,小雨小漏,若不趁早賺錢,你將來討個老婆都難。父親邊說著話邊將眼光在我身上與牆壁之間來來回回地溜。
我瞥一眼這牆,斑斑駁駁的一條條水漬像牆壁流下的淚痕。我渴望讀書,渴望走出山村,若讓我綴學,我會比這牆壁哭得更傷心。我不解地問,爸,您以前總是鼓勵我好好讀書,說讀書必有貴,只有讀好書,才能過上好日子。
崽,那是以前的事,現在,你看村裡五伢子他們幾個早就回了家,不都是在忙著賺錢。
說歸說,父親犟不過我。父親繼續做他的篾匠,我則繼續讀書。這樣的日子倒也叫人好舒坦。
可是,就在我讀高三那年,父親出事了。
原來山外的種糧戶家家修起了水泥禾場,多腦山的曬墊沒人要,賣不出去了。父親一身手藝沒了用場,心裡煩悶,就去喝酒。他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從拖拉機上栽下去,摔了個半身癱瘓。家裡為了他醫病,花光了準備家蓋房子的錢,還欠了一屁股債。
我的憧憬像炊煙,被風一吹,散得無影無蹤。
多腦山有條小溪,叮叮噹噹如同多腦山的女孩子的歌聲。父親常常讓我推著他來這裡。他總是望著溪水,望著溪水的盡頭髮呆。這一天,我倆又來到小溪旁,坐在石頭上,看著溪水、鳥兒和楠竹出神。忽然,父親說,珅兒,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有個荊州的朋友捎信來,說那裡搞開發,建築工地需要大量的楠竹做腳手架,你與爸去一趟。
真的嗎?
真的。
我陪著父親來到荊州,與他朋友的洽談也很順利。於是,父親擔保向村民賒了幾車楠竹運過去。去了那裡,一下子傻眼了,原來多腦山的楠竹太大,不適合搭腳手架。貨到地頭死。咋辦?
眼看著一棵棵楠竹在異域他鄉像遊子一樣飄零著,天無絕人之路,貴人上門了。當地一家竹器工藝有限公司的董事長來了。他與父親「密謀」很久,最後,全部收購了多腦山的楠竹,並讓我以後繼續供貨。
當晚,父親拉著我進了酒館,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後,酩酊大醉,睡在床上喃喃地喊著我的小名,珅兒,珅兒……
父親那晚的失常,讓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原來我是父親抱養的,父親是養父,那個董事長才是我真正的爸爸。酒話里,父親說,那時候他還是生產隊社員,被生產隊派去荊州……
後來的事情我不說,聰明的讀者肯定猜個八九不離十。生父要我回去,送我進大學,學文化,賺大錢。我說,我一歲時,養母餓死,養父他又當爹又當娘拉扯大我不容易。生父默然不語。再後來,我在多腦山投資辦起了自己的竹器加工廠和造紙廠。再再後來,我將多腦山開發成天然氧吧,那些城裡人肚子里的霧霾需要多腦山的氧氣來凈化。
多腦山成了一顆璀璨的明珠,但我發現養父的笑容卻不璀璨。一天,我磨好篾刀,對養父說,爸,教我胳肢窩夾雞蛋剝篾。養父聽了,臉忽地舒展了,像風吹過竹林。養父說,好,珅兒!
他又接著說,那時候,竹編手藝全靠手工,一把蔑刀,在磨刀石上嚯嚯地磨得映出人影,剝蔑人膝蓋上墊一塊帆布,面前放一條長凳,將楠竹破開拇指寬,擱在長凳上,左手持蔑片,右手握刀,暗用腕力,「嗤嗤叭嗤嗤叭」一片響,一片片薄如紙張的蔑如魔術般從蔑刀上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