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黃國梁自從獲得提拔以後,就到縣城上班去了,本以為苦盡甘來的母親一天突然哭喪著臉對我和弟弟說:「你們的父親,他,他不要我們母子們了,嗚嗚嗚,以後,以後我們得靠我們自己生活……」
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過後,家門前的杜鵑花開了,紅如瑪瑙,白似玉石,粉勝胭脂。花蕊上晶亮的水珠很像杜鵑花流下的眼淚,她們含著淚水,在為我全家送行,她們捨不得我們走,我們也捨不得離開這個生活了10年的家!
我們含著淚水,收拾行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生活10年的家,跟母親回到汀水鎮汀江村——母親的娘家。
母親的娘家如今也只有一個她的老姐姐,我們的姑媽還留守在家,看著那一棟祖輩留下來的破落老宅,我們一切都得重頭開始,日子好不艱辛!
才30多歲卻白了頭髮的母親在姑媽的極力撮合下,和村裡一個40歲左右,從沒結過婚的老光棍走到了一起……
張本初第一次來到我家,除了一個勁傻笑,就知道往我和弟弟的褲兜裡塞他炒焦了的花生,母親輕輕推了一把10歲的我和3歲的弟弟:「叫爸爸!」
「爸,爸爸,爸爸!」3歲的弟弟完全不明白爸爸這個稱呼的含義,他見到有吃的,口無遮攔叫個沒完,然後拿著炒焦了的花生,殼都不剝,直接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嚼起來。
張本初拚命點著頭,黑黃的老臉笑得像個孩子,連聲答應弟弟的叫喚。我雙唇翕動了許久,10歲的我沒有叫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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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張本初來了後,咱們破碎的家庭得以完整。他是個天生的樂天派,一天到晚咧著個嘴傻笑。農忙時,他田裡地裡幹活很賣力,任勞任怨的,從沒在家裡當著我們的面叫過一聲苦,也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姐弟。農閒時,他就到鎮上打工賺錢,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們帶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
3歲的弟弟跟他很合得來,經常騎在他脖子上玩,完全沒有把他當繼父,他也沒有把弟弟當繼子。在村子裡,他逢人就說:「這是我兒子!」
弟弟也很黏他,沒事「爸爸,爸爸!」叫個沒完,他們之間的父子情分好像與生俱來似的,不懂內情的人完全看不出來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苦難的家裡終於有了歡聲笑語,張本初的憨厚老實與純樸善良融化了母親乾涸的心田,體弱多病的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人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萬萬沒想到就在弟弟上2年級時,母親囿於早年買下的病根,不幸去世了。我和弟弟趴在母親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張本初用他粗壯的手臂把我們姐弟緊緊樓在懷裡,他泫然而下的淚水滴落在我和弟弟臉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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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後,原本充滿歡聲笑語的家突然變得沉悶無比。心思像母親縝密複雜的我半夜醒來,經常看到張本初在微弱的煤油燈下輕輕摩挲他和母親唯一的那張結婚照……
從此,家裡的一切全部落在他一個人肩上,看著他早出晚歸地忙活,既當爹又當媽。初中畢業的我提出了休學,不上高中!雖然他堅決反對我休學,但沉悶寡言的他在理論上完全不是我的對手,他最終屈服在殘酷的現實和我口若懸河的辯論中。
他低著頭,緊憋著嘴,到鎮上買了高中的課本,要我在家一邊自學,一邊做事和照看弟弟。
也許男孩子天生成熟晚,小我9歲的弟弟很快從母親去世的悲痛中走了出來,沒幾天又開始活蹦亂跳,屁話連篇。在弟弟天真爛漫的童真感染下,再次破碎家裡又恢復了些許往昔的歡笑,我們努力淡忘著無法淡忘的母親,希望母親在天有靈能庇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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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小日子苦中有樂,但在弟弟讀五年級那年,家裡突然闖進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我的親生父親黃國梁,與開車陪同前來的劉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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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這麼多年幫我照顧我的兒女,這是10萬元錢,你拿去娶個老婆吧!我是他們親生父親,我是來帶他們走的!」黃國梁穿著過膝呢子大衣,挺著大肚子,對繼父張本初頤指氣使著。
「黃,嗯,黃領導,我……這是我應該做的……錢我不要!」張本初一輩子沒見過縣裡來的大領導,說起話來十分膽怯。
「你就不要推辭了!這個是你該得的!」黃國梁說話不容置喙:「我明天來帶他們走!」
黃國梁說完後就和村長姍然而去,留下繼父張本初一個人坐在板凳上唉聲嘆氣……
那天夜裡,20歲的我失眠了,在這個可以改變命運的機遇面前,我徹底失眠了!我想讀書,我想離開這個貧窮的山村,我發現同樣失眠的還有他,半夜裡,我又看見他在摩挲他跟母親那張唯一的結婚照……
第二天,黃國梁開車來了,張本初把我們姐弟的衣物裝了好幾個大蛇皮袋交給他。休學在家幾年,感覺沒有任何前途的我默認了這一切。可弟弟卻脾氣死犟,他死活不同意去,他非常的決絕:「我不認識什麼黃國梁,我不認識他!我爸名叫張本初,我不去!堅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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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是被橫眉瞪眼的黃國梁和劉村長,還有淚流滿面的張本初三個人強行拖上車的。弟弟一直掙扎著,他使勁捶打著車窗,竭嘶底裡哭喊道:「爸,救我,爸,救我!爸……爸,救我啊!」
淚眼婆娑的張本初在家門前看著我們的車漸行漸遠,9年了,他含辛茹苦呵護大的一對子女就這樣被無情帶走。我坐在車裡,淚水泫然而下。驀然回首,我彷彿望見他直直倒了下去……
黃國梁的家豪華氣派、應有盡有,亮瞎了我們兩土鱉的眼。我們收拾衣物才發現,張本初把10萬的卡也放在蛇皮袋裡,他沒要……
繼母看起來年輕漂亮,打扮時尚前衛,她因為沒有生育能力,擔心生父嫌棄她,才勉強答應把我們兩姐弟接過來。從小在鄉下野慣了的弟弟到了這個規矩頗多又毫無感情的家後,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內向了起來。他在縣城的學校裡很不合群,不但逃課還和同學打架鬥毆,氣得繼母咬牙切齒,經常打電話向黃國梁告狀。繼母經常背著生父罵我們姐弟:「你們兩個野崽子,給我老實點,否則我趕你們出去!你們是我花大價錢買回來的!知道不!兩個野崽子!」
縣城離汀水村有三四十公裡。那一年,弟弟偷偷跑回去三四次,每次都是被黃國梁開車去捆綁著回來的。
弟弟每次偷跑,我心裡都知道,他前腳剛到汀水村,我後腳就跟著到了,我內心也很想回去看看這個家,回去看看張本初這個:爸!
理性的我沒有弟弟那麼衝動,我要在黃國梁那裡完成學業,等自己有能力了再回去孝敬他。
弟弟一回到汀水村的家,就像一隻受傷的牛犢找到了久違的親人,他和繼父張本初兩個大男人抱頭痛哭,張本初走到哪兒,弟弟就跟到哪兒,父子倆形影不離,晚上還睡在一張床上……
張本初和弟弟不可分割的親情讓我懷疑自己的理性是不是錯了,我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母親,如果您還活著,她會怎麼選擇?您會拋下張本初跟著曾經拋妻棄子的黃國梁到城裡享福嗎?
我擦拭掉滿臉的淚水,對弟弟說:「我們姐弟要借這個機會自強自立!咱們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回報我們的親人,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再次被黃國梁捆綁回家後的弟弟彷彿變了一個人,他把所有的愛與恨,情與仇都發洩到了書本上……
歲月荏苒,白駒乘風,時光飛逝,弟弟以優異的成績大學畢業後,很快找到了一份體面且高收入的工作。弟弟一直謹記我對他說過的話:「只有我們自己有能力了,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報我們的親人!」
2018年元旦,弟弟帶著未婚妻,回縣城結婚來了。弟弟在縣城最大的酒店擺了50桌酒席。婚禮熱鬧非常,喜氣洋洋,親朋好友都說弟弟有本事,有出息!
黃國梁坐在主人桌上,怡然自得地接受著人們的讚揚,圓滾的臉上笑開了花。張本初是被弟弟開車去接過來的,一輩子沒進過幾次縣城的他不認識幾個人,遠遠躲在最後一桌眨著眼睛,沖台上的一對新人傻笑……
能說會道的婚禮主持人說:請雙方父母上台致辭!生父黃國梁在萬眾矚目中,昂首挺胸、春風得意地跨著大步走向主持台,20多歲了還改不了犟脾氣的弟弟一把攔住他,在浪漫的交響樂和生父圓滾的大紅臉上快崩裂出來的雙眼凝視下,弟弟帶著深情的笑容,直奔到張本初身前,緊握著他枯槁的手,把他帶到主持台上。弟弟拿著麥克風,對婚禮上所有的親朋好友們大聲喊道:「這是我爸!」
張本初顫抖著雙手,雙唇翕動著想說點什麼,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只一個勁地擦眼淚。
我和弟弟不約而同跪倒在張本初腳下:「爸,您護我小,我養您老,您是我們一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