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許多歐洲基督徒以他們對上帝的虔誠,超越國界拯救那些會被政府遣返的難民,維護了基督教的高尚傳統。
2018年1月11日茉莉為FT中文網撰稿
本文為作者「歐洲難民故事」系列之七

由於中國漫長歷史上沒有「庇護」的傳統,因此少有中國人知道,在歐洲某些國家申請庇護被拒、即將被驅逐的非法難民,如實在無法回國,還有尋求教堂庇護一途。凡看過法國電影《巴黎聖母院》的觀眾,大都會記住那驚險的一幕:
當吉普賽女郎愛絲米拉達即將被處以絞刑時,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凱西莫多突然從鐘樓上攀繩滑下,扛起愛絲米拉達衝進教堂,高喊:「避難,避難!」國王的軍隊立即被擋在門外,未敢進教堂抓人。


(圖/作者提供)

僅這樣驚鴻一瞥,我們便瞭解歐洲教堂所享有的神聖不可侵犯之地位。在古代歐洲,被追捕的逃犯只要觸及教堂的門環,就可以得到庇護,因此有一個西班牙成語叫做「抓住門環」。在以基督新教為國教的瑞典,教會保護非法難民,不但讓進教堂求助的陌生人衣食無虞,還讓他們享受免費醫療和孩子免費上學的待遇。

不是「白左誤國」,是基督教信仰

剛到瑞典不久,我就加入人權組織「大赦國際」,交上了一些品德高尚的瑞典朋友。一個蘋果成熟的季節,我們去退休醫生夏斯婷家做客。她指著寬敞的二樓告訴我,在那幾個房間裡,她曾「窩藏」過一些來自伊朗和前南斯拉夫的非法難民。

夏斯婷是瑞典綠黨的資深成員,屬於對難民友好的歐洲左派,是被海內外右翼華人視為「誤國」的一類「白左」。但是,像夏斯婷這樣用私人住宅藏匿難民,即使「誤國」也不成氣候,因為供難民吃住花費大,一般家庭的經濟能力有限,而且員警隨時可以上門抓人。

其實,在歐洲真正能夠對抗國家法令、大規模「窩藏」難民的是基督教教會,在政治光環上屬於傳統的右翼保守派。據不完全統計,光是瑞典的新教教會,自2015年難民潮以來,已有幾萬人在被政府駁回庇護申請後,跑進教堂逃避被遣返。其他不同信仰的教會也有收容非法難民的情況。

為什麼歐洲的教會儼然是「國中之國」,政府權力不得介入呢?這個傳統最早可追溯到古埃及和古希臘,那時神廟都是最神聖的地方,凡是進入神廟的人,不管是什麼罪犯都得到保護,這就有效地防止了仇家追殺。


瑞典最大的教堂——烏普薩拉教堂(圖/作者提供)

《聖經》有經文將庇護作為命令,要求對陌生人給予接待和保護。例如:先知摩西說:「若有奴僕脫了主人的手、逃到你那裡、你不可將他交付他的主人。他必在你那裡與你同住。」到了中世紀,教會的權勢擴大,制定了正式的教堂避難權制度,留下這個傳統:教會不分政治與信仰,保護面臨危難的人。

18世紀之後,「庇護」超越了國家主權概念,成為人類義務的一種體現。二戰後聯合國制定了《難民法》,歐盟及其各成員國的國內法都有關於庇護的法規。但是,一些經過登記甄別,被認為是無資格接受庇護的人,在被遣返之前逃進了上帝的殿堂。

現代國家政教分離,教會已經「上帝歸上帝」,不能再干預世俗事務了。但政府出於對傳統聖地的尊重,一般不願進教堂捕人。當然,教會一般也謹守分寸,拒絕庇護殺人犯以及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人。

據說,去年德國明斯特修道院庇護的一位非洲難民,被員警從教堂強行帶走,德國宗教界為之大嘩。瑞典也有一個發生在南部城市瑪律默的案例。當時教會牧師帶領一群難民外出,住在一個營地旅館裡,被守株待兔的員警抓走了5家難民。牧師抗議無用,因為旅館不屬於教堂聖地。

愛的宗教:失敗者最後避難所
在原則上,瑞典教會同意政府的看法,那些無理由獲得庇護的人應該返回本國。但教會認為,一些庇護失敗的難民寧可在外國躲藏,過著居無定所的清貧日子也不回國,是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不援助他們,其後果將不堪設想。事實上,瑞典已有多個阿富汗難民在遣送之前,因絕望而自殺身亡。

起源于亞洲的基督教被稱為「愛的宗教」。上帝對世人的無限之愛,是透過對世人的拯救來表達的。瑞典教會庇護那些無路可走的人,不僅僅提供衣食住宿,還提供各種精神支援。例如:在教堂為難民和教徒舉辦咖啡招待會,開展社交活動,讓難民學語言,並組織兒童遊戲小組。教會還建立網路系統提供交際的機會,並幫助難民與政府聯繫,以解決居留問題。

在幫助難民方面,瑞典教會所取得的獨一無二的成就是:2013年夏天,由於教會的努力,促使當時的右翼政府做出決定,給非法難民提供免費醫療保健,並保障兒童免費上學的權利。在此之前,教會只能在教堂內自創學習班,由信徒中的醫務人員自帶藥物去教堂,偷偷地給難民治病。

另一樁破天荒的成果是,對抗政府難民政策的瑞典教會,居然獲得了政府的額外經濟補助。自與政府分家後,教會一直依靠自己的資源過日子,例如:教會所擁有的固定財產收入、信徒的捐獻。但2015年敘利亞難民潮湧來,教會無法支付「窩藏」眾多難民所需的巨大花費,當時瑞典政府立即給教會撥款1,700萬美元,以解燃眉之急,後來這兩年也在繼續資助。

儘管獲得政府的撥款,但瑞典教會仍然批評政府限制難民的新政策,指責那是一個人權被侵蝕並令人不安的趨勢。特別是在政府改永久居留為難民暫住證、限制難民家庭團聚等方面,教會陳述新政策對家庭和孩子的種種不利影響,反對遣返阿富汗難民,以致信、示威抗議、在發表聲明等各種方式,向政府表達嚴重不滿。可以說,瑞典教會成了非法難民權益的代言人。

信仰之踐行與穆斯林改宗
在瑞典教會的官方網站首頁,醒目地寫著全世界的難民人數:6,500萬人。這幾千萬受難者或在原地,或在逃亡途中。儘管在國內幫助難民方面已竭盡所能,但教會告誡信徒說:能來到瑞典的只是難民中很小的一部分,絕大多數難民處在無助的困境中。教會強調基督教信仰的真諦:對所有人平等價值的信念,以及對每個人的尊重和關心。

因此,瑞典教會向各戰亂災區廣泛派遣教徒義工,開展人道主義救助工作,給各國境內的難民提供需要的物質,例如:帳篷、衣服和食物。教會還幫助人們尋找逃出生天的途徑。為此,一些前往災區救助的教徒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筆者在這裡主要介紹瑞典新教教會的事蹟,但實際上,歐美各國教會都有同樣的義舉。例如:作為歐盟收容難民最多的國家,德國教會直接與政府唱對臺戲,堅持庇護非法滯留的難民。此外,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的教會,不管是新教、天主教還是福音派,都在竭誠幫助難民。

幾乎整個歐洲主流的教會,對難民都持友善態度。2016年3月,歐洲基督教組織聯合致函政治領袖,強調:「歐洲應在保護弱小者的生命和尊嚴上做更多。」2017年4月,天主教教宗方濟各前往希臘的Lesbos島,再次探望難民,傳達了「你們並不孤單」的訊息。

為了神的榮耀,歐洲教會在難民問題上發揚了「救世事功」之精神。這就帶來一個結果,即不少穆斯林難民轉信基督教了。對此,瑞典教會很謹慎,不鼓勵難民輕易改宗,也不公佈有關數字。有報導稱,在德國福音派聖三一教堂,有數百名來自伊朗和阿富汗的難民轉信了基督教,宣稱自己從此「信耶穌不信真主阿拉」了。

在這些新基督徒中,有些是因為獲得教會的幫助,真心被基督的仁慈精神所感動,也有些是出於實際的利益考慮。例如:來自阿富汗和伊朗的難民一般沒有避難資格,但如果改信基督教,他們返回伊斯蘭祖國就會面臨被判重罪的危險,這樣,瑞典等國政府就會考慮給改宗的穆斯林有避難資格。不管這些難民改宗的目的如何,相信他們都經過痛苦的心理糾結。來自戰亂與壓迫的人們渴望過更好的生活,這一點我們無權置喙。

懺悔歷史恥辱,教會道德重建

儘管基督教主張博愛不分種族,庇護是教會古老的傳統,但是,歐洲的一些教會曾在上個世紀前葉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有過一段恥辱的歷史。

1933年希特勒上臺後,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德國基督徒與納粹合作,他們組織了「德意志基督徒」,認同納粹的反猶主張。其他德國教會在納粹的暴行面前,大都採取了妥協、回避、沉默的立場。只有柏林教區等少數教會,基於信仰與人道主義精神協助猶太人逃亡,為之提供糧食、藥品和證件。

在戰時的中立國瑞典,教會沒有沉默。當時多位大主教發出一個聯合聲明,譴責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一位瑞典大主教還前去德國,試圖教育希特勒。但瑞典太小,納粹對這位大主教報之以嘲笑。當時在救助猶太難民方面,瑞典的教會和政府都很努力。除了在國內接收猶太逃亡者之外,一位叫瓦倫貝爾的外交官曾大發瑞典簽證,拯救了十萬名匈牙利猶太人。

二戰後,德國及其他歐洲教會都面臨一個道德重建的問題,曾配合納粹的教會遭到唾棄,一些牧師被懲罰。而後,在關於民主、人權和人道等問題上,各國教會取得了高度的共識。2000年,天主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在羅馬大教堂的彌撒中,為天主教會過去的錯誤和罪孽公開道歉。

當2015年的難民潮洶湧而來時,不少歐洲人感到恐懼,擔心自己的社會環境與安寧生活受到衝擊。在東德「歐洲愛國者反對西方伊斯蘭化運動」的遊行中出現了十字架,顯示有基督徒參與了這個運動。他們引用基督教的某些經文,發表排外言論,抵制救助穆斯林難民。瑞典教堂也有少數信徒以離開教會作為威脅,反對教堂藏匿難民。

對此,德國和瑞典的天主教與新教教會一再重申基督教的信仰:愛、仁慈與包容,堅持對難民問題採取積極正面的態度,強調救援不分信仰。因為,坐視人們失去其生存的價值,不符合基督教的精神。

富裕的歐洲恐懼難民的進入,各國無力抵擋難民帶來的各種壓力,越來越多的政府採取了「築牆而非架橋」的立場,力圖將全球化的「廢棄人」堵在國門之外。幸好還有這麼多耶穌的信徒,以他們對上帝的虔誠,超越國界拯救受害者,維護了基督教的高尚傳統。

一位叫Per Kristiansson的瑞典牧師說:「我們必須分享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不僅是瑞典或者歐洲,而是我們整個世界。」現代基督徒認識到:「大地及其所有,是上帝供所有人及所有民族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