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上街示威抗議,軍警出動強力鎮壓,政府譴責外國干預,讓人聯想起8年前總統選舉舞弊引發的動亂……然而伊朗這場從去年底延燒到今年初的大規模示威抗議,卻又如此與眾不同,讓國際社會霧裡看花,難以理解也難以預測。
伊朗號稱「伊斯蘭共和國」,但「伊斯蘭」的地位遠高於「共和國」,總統與國會雖然皆為民選,實質上卻採行政教合一、嚴密封閉的「神權政治」(theocracy),真正當家做主的是「最高領袖」(Supreme Leader)──伊斯蘭教什葉派領導人。1979年伊斯蘭革命落幕之後,伊朗只出過兩位最高領袖,第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第二位亦即現任最高領袖哈米尼(Ali Khamenei)1989年上台,牢牢掌控包括軍隊在內的所有國家機器,以及勢力龐大且無孔不入的教士階層。
伊朗長期由教士階層專政,並以革命衛隊等機構壓制異議(AP)示威從保守派重鎮開始延燒,德黑蘭改革派卻置身事外
因此,在這個幅員將近165萬平方公里(台灣的45倍)、人口多達8100萬的國家,要發動大規模示威抗議談何容易。上一回就是2009年6月總統大選之後的「綠色運動」(Green Movement),改革派候選人帶領百萬群眾走上首都德黑蘭(Tehran)街頭,抗議尋求連任的強硬保守派總統阿瑪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舞弊,結果軍警鎮壓造成數十人死亡,示威領導人遭到逮捕囚禁,阿瑪迪內賈德又當了4年總統。
但是去年12月28日,示威抗議再次發生,但地點不在德黑蘭,而在馬什哈德(Mashhad),這座伊朗第二大城並非改革派活躍地區,而是保守派大本營。不僅如此,有跡象顯示,剛開始鼓動示威抗議的正是保守派教士。
身為神權體制中堅的保守派教士,為什麼要找自己麻煩?原因可能在於現任總統魯哈尼(Hassan Rouhani)屬於改革派,在去年的大選中擊敗保守派推出的萊希(Ebrahim Raisi)保守派懷恨在心之餘,利用伊朗嚴重的經濟問題發起群眾運動,企圖削弱魯哈尼的地位。
伊朗總統魯哈尼(Hassan Rouhani)(AP)高失業率、高通膨率、物資缺乏……國際制裁鬆綁並未帶來經濟活力
伊朗的經濟問題有多嚴重?拜「大撒旦」美國數十年來主導的國際制裁之賜,伊朗雖然天然資源豐富,但是經濟發展一直欲振乏力,而且被教士與軍方領導階層把持,體制相當扭曲,近年的國際油價低迷更是雪上加霜。2015年10月,魯哈尼政府以大幅限縮核子計畫換取美國與西歐解除或鬆綁制裁,期望帶來立竿見影的經濟效益。
只是結果不如人意,伊朗如今仍飽受高失業率、高通膨率、物資缺乏之苦,魯哈尼政府為了壓制通膨,去年底推行新一波撙節措施,削減社會福利,提高民生物資價格,民怨也因此與日俱增。此外,阿瑪迪內賈德執政時期放任非法資金借貸公司從事的地下金融,魯哈尼上台後大力整頓,許多存款血本無歸的民眾也不滿久矣。
2017年末至2018年初,伊朗民眾上街示威,抗議經濟凋敝、政治封閉,社群APP「Telegram」是重要工具(AP)從經濟困境向政治爭議延燒,矛頭直指「最高領導」
因此伊朗最新登場的示威者似乎以年輕的勞工階層居多,與2009年「綠色運動」的中產階級、社會菁英、大學生當家很不一樣,訴求也聚焦經濟而非政治。然而保守派「民氣可用」的盤算似乎太過樂觀,隨著示威從馬什哈德蔓延到各個大城,群眾的訴求不再侷限於民生經濟,街頭傳出「處死獨裁者!」「老天保佑禮薩汗(Reza Shah)!」的吶喊。「獨裁者」直指最高領袖哈米尼,「禮薩汗」的兒子就是被何梅尼推翻的巴勒維國王(Mohammad Reza Pahlavi),示威者的憤恨不滿可見一斑。
另一項讓西方國家高度關注的示威訴求,則是伊朗近年的對外擴張。從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政治鬥爭、敘利亞總統阿塞德(Bashar al-Assad)對戰叛軍、葉門胡塞組織(Houthis)推翻政府、伊拉克政府清剿伊斯蘭國(IS),近年伊朗在中東地區我武維揚,以什葉派宗主國之姿與遜尼派領頭羊鬥得不亦樂乎,但是也付出高昂的財政代價,對比伊朗民生凋敝的國內現況,不難想見為何會有示威者高喊:「不是加薩、不是黎巴嫩,我只願意為伊朗犧牲!」
2017年末至2018年初,伊朗民眾上街示威,抗議經濟凋敝、政治封閉(AP)
儘管出現政治變奏,這場示威景象仍然相當混亂,沒有一個領導的架構,也欠缺明確的理念主軸與要求,但是靠著Telegram與Instagram等社群APP(臉書與推特早已被禁)呼朋引伴、遍地開花。保守派在「失控」之後翻臉,發出強硬警告,並且歸咎於敵人──也就是美國──搧風點火,川普總統不用大腦、胡亂嗆聲的推特(Twitter)推文也被拿來當呈堂證供。
改革派則從一開始就狀況外,至今沒有任何一位領導人出面聲援,顯然無意將這場示威「據為己有」。作為示威之初被抗議頭號對象的魯哈尼更是尷尬,一方面要肯定人民有表達意見的自由,一方面要修改引發民怨的政策方向。
2017年末至2018年初,伊朗民眾上街示威抗議政府,但當局也發動支持者「反示威」(AP)政治社會高壓鉗制、經濟民生匱乏凋敝,最具顛覆性的組合
這場沒有領導、沒有主軸的大示威「先天失調」,雖然散布區域廣,但各大城市上街頭的人數頂多也就數千人,遠遠不到「動搖國本」的地步。警方在全國逮捕了數百人,精銳的伊朗革命衛隊(IRGC)出動彈壓,教士階層也發動支持政府的群眾「反示威」。到了跨年後的1月4日,大示威已是強弩之末,IRGC司令賈法里(Ali Jafari)更宣稱平亂大功告成。
雖說本來就沒有什麼人預期德黑蘭當局將搖搖欲墜,或者伊朗獨具一格的神權體制將面臨生存威脅,但大示威仍然投下短期內難以消散的陰影:示威抗議不再侷限於中產階級、社會菁英與大學生;川普政府勢必會藉此重新強化制裁,甚至撕毀2015年核子協議;伊朗的兩大世仇沙烏地阿拉伯與以色列則虎視眈眈,企圖大幅削弱伊朗的影響力。對於伊朗這個在中東地區舉足輕重的國家,政治社會高壓鉗制加上經濟民生匱乏凋敝,顯然是最具顛覆性的組合。
伊朗最高領袖哈米尼(Ali Khamen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