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些事讓我越來越了解人,在走進每一個可憐之人、跟他交心的同時,也要對他的可恨之處有所準備。」
口述 |陳思
文|楊璐
編輯 |金石
從2003年開始,每個周六日,南京市民陳思都會騎上電動車到南京長江大橋上巡查,救助在大橋上跳橋尋短見的人。據他自己統計,自2003年開始巡邏以來,他已經阻止了334人自殺。
他因此多次獲選「南京市十大傑出志願者」,「南京市見義勇為先進分子」,「中國十大傑出青年志願者」等稱號,BBC甚至還花了三年時間給他拍了部紀錄片,取名「南京天使」。他也被當地人稱為「南京好人」。
但在這14年中,隨著救的人越來越多,見到的人越來越多,對這件事越來越投入,陳思越發意識到,救人、做好人,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以下是陳思的自述。
1
我第一次救人是2000年。那天我在南京長江大橋上看風景,發現一個女孩子一邊哭一邊把身子探出了橋欄。我嚇了一跳,趕緊跑到橋頭堡售票處找工作人員幫忙,結果人家說:「這種事天天都有,哪裡救得過來?」
我只好拉了幾個圍觀的人幫忙,一起把女孩拖了下來。那個女孩被我抱下來的時候就像一團棉花,全身都使不上勁。
女孩說她本來想來南京打工,結果被騙進了傳銷組織,找親戚借的錢全被騙走了,沒臉回家面對父母,走投無路之下只好來跳橋。我找人幫姑娘湊了點錢,把她到了火車站,看著她上了回家的火車。
這次經歷讓我明白,生命是可以挽救的。
真正讓我下決心定期巡邏救人是三年後。那天我一邊炒菜一邊看電視,電視里放著新聞:一個手上戴滿了金銀珠寶的男的從大橋上跳了下來,摔在一個花壇邊上,脖子上的金項鏈還反著光。我一看那個場面,菜都炒糊了。
當時,電視屏幕下方還有一行字,「2003年9月10日,今天是第一個世界預防自殺日」。我那時在南京開一個小商店,收入還不錯,那是超市什麼的還沒起來的年代,日子過得挺滋潤的。但這行字讓我想起了三年前救人的經歷,我覺得自己也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就決定去利用周末去南京長江大橋巡邏救人。
周末不上班時,陳思都會騎車上橋巡查,觀察過往的行人。 圖 / 紀錄片《南京天使》
巡邏的次數多了,也陸續救了一些人,我也總結出了一套救人的經驗。在橋上,我主要觀察那些步伐沉重、神情恍惚的人,還有坐那十分鐘一動不動的……總之,想輕生的人都有個共同點:眼裡都是空的,眼睛再大也沒有神。
發現輕生者後,我會根據他們性別年齡等情況,跟他們搭話,穩定住情緒。然後把他們帶下橋,找個小飯館,一起吃飯喝酒,讓他們倒倒苦水。
最初的時候,我把這件事想得比較簡單,就是救人而已嘛,但當你持續做下去之後,你就會越來越覺得,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
有些人沒那麼快開口,吃飯不解決問題,我就把他們帶到附近的小旅館陪護,等徹底緩過來之後,再送他們回家。但沒過多久,旅館老闆把房錢退了回來,求我不要再去了,「萬一他死我這,以後生意就做不了了。」
這就是我最初沒有料到的。我很理解旅館老闆的想法,從他的角度來講,這些顧慮都是正常的,我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想問題,你救人可以,但你要對各種現實狀況考慮周到,不要給無關的人添麻煩。
後來,我自己租了一個房子,取名「心靈驛站」,我還會和南京一些高校的老師聯繫,找一些學生志願者來幫忙。我們輪班陪那些輕生的人,讓他們寫毛筆字、下棋……過渡一段時間,等開導得差不多了,再聯繫他們的家人把人接走。
2
除了準備不足、考慮得不周全,最開始救人的時候,我還忽略了一個問題——我救的是人,而人是複雜的,但當時我的經驗明顯不足,惹了很多麻煩。
有一次,我救了一個得抑鬱症的姑娘。我看她在大橋上情緒不是很對勁,就把她帶到了我成立的「心靈驛站」。剛救下來的那段時間,她只肯告訴我她叫劉帆,別的什麼也不肯說。一天晚上,看護的志願者睡著了,她擰開了液化氣的閥門打算自殺。好在我及時發現,要不然就是兩條人命。
我給她制定了康復計劃,每天早上爬山50分鐘,寫兩小時毛筆字,晚上在體育場快走50分鐘,吃大量的香蕉。半年後,她的狀況開始好轉,越來越信任我,給了我她父母的電話。我給她媽媽打電話,希望她把女兒接回去,結果她媽媽說:「你直接報警吧,這女兒回來我們老兩口沒法活。」我只好讓她繼續留在驛站。
後來,驛站又來了兩個想自殺的女孩。因為陪護人手不夠,我只能天天待在那兒,差不多連續20天沒回家。我老婆就有意見了,說「這三個大美女把你的魂都勾掉了」。
那時候,劉帆的病情已經緩解了很多,但就是賴在驛站不肯走,還說要跟我過日子。我知道她是對我產生了依賴,必須戒斷。我把她帶出驛站,很堅決地讓她走,但她走到馬路上,整個人像「大」字一樣趴在路中間。我沒辦法,又把她帶回了驛站。
陳思成立的「心靈驛站」 圖 / 楊璐
志願者和我老婆都來勸她,沒想到她跟我老婆說,「大姐,你也不愛我大哥,你把他讓給我。我哪怕生十個,也一定給他生個兒子出來。」
我老婆很生氣,說要跟我離婚,鬧了好久。那段時間,我的壓力很大,我只好說服我老婆輪流去驛站守著劉帆,我老婆對她的精神狀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後,才理解了我。
後來,南京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凱倫把劉帆接到學校,給她在南京大學圖書館找了一份工作,這個事情才算真正解決了。
還有一次,我在橋上救了一個中年男子,連哄帶騙把他拉到了橋下小飯館。他說自己叫王永益,從宿遷來南京打工,在大橋下邊開收貨站。事業正起步的時候,女兒突然被查出白血病。他借了三十多萬高利貸,壓根就還不上,每天都有人上門討債。
當時正好有媒體找我採訪,說想採訪一個我救上來的人,我就找了老王,心想媒體的報道也許能幫他籌點兒錢。果然,有個超市看到報道後,讓老王去超市收紙盒,我也找到了學校,幫他女兒減免一半學費。他的日子漸漸好轉,有空的時候還來跟我做志願者。
後來,好多記者來採訪時都想找一個我救上來的人聊一聊,別人都不樂意,老王是唯一一個願意接受採訪的。我覺得總拉著人家採訪,佔用人家時間很多,我就得多幫助他一些。
有一個基金會獎勵給我一筆獎金,我想著老王住的地方沒有抽水馬桶,沒辦法洗澡,也沒有空調,就拿出一部分幫他在橋南蓋了一棟房子。後來拆遷,他因為這棟房子拿到了十幾萬拆遷補償款,然後整個人就消失了,電話號碼也換了,再也不跟我聯繫了。
遇到這種事,我要是說我沒有一點不舒服,那是假的。但我既然要做這件事,就得接受這些狀況,就得嘗試去理解他們。就像我們常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些事也讓我越來越了解人,在走進每一個可憐之人、跟他交心的同時,也要對他的可恨之處有所準備。
3
除了要面對各種各樣的人,處理各種各樣的事,我還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是:並不是所有人我都救得上來。
這其中,有一部分人是因為趕不及而沒救到,這會讓我非常內疚,覺得也許這個生命的消失我是有責任的,不可推卸的責任。
有一次,我蹲在橋頭正吃著盒飯,看到一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姑娘背著名牌包包,踩著高跟鞋,笑嘻嘻地講著電話從我身邊走過,空氣里還飄來一股香水味。
這姑娘和我平時遇到那些尋死的人太不一樣了,我沒多想,就繼續埋頭吃盒飯。結果環衛工人跟我說,「你看那人幹嗎呢?」我一抬頭髮現她一條腿已經跨過欄杆了。
當時我離她也就80米左右,把飯一扔就沖了過去,但等我跑到的時候,她已經跳了下去,只見她紅色的長髮飄在江面上。一會兒功夫,連頭髮也不見了。
這成了我這些年來最大的遺憾。我一直以為我看人很準的,但看她那天走路那麼輕盈,而且還笑著打電話,我完全沒有發現問題。那次誤判,我一直都很內疚。
那段時間,我經常夢到那個女孩。夢裡的場景和現實一模一樣,不同的是,我拼了命地想衝上去,但發現自己怎麼跑也跑不動,只能聽見女孩像狼嚎一樣的慘叫聲。我總是被這叫聲嚇醒,好不容易再睡著,夢到的還是一樣的場景。
最近這四五年,當我再遇到追過去但人已經跳下去的情況,我會把臉轉過來,不去看了。否則,那些畫面一輩子都忘不掉。
圖 / 紀錄片《南京天使》
還有一種沒救到的人是那種反覆尋死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一個一米八幾的男人想跳橋,我們八九個人把他拽過來。抬著他往橋下走的時候,男人突然咬舌自盡,鮮血噴了我一臉。
還有一個25歲的小青年,我發現時他整個人已經騎在橋欄上了,我只能控制住他的一條腿,只好報警。他被警察帶到了派出所,我也跟著去做了筆錄。兩小時後,我從派出所出來,又上橋巡邏。一上橋,我就看見那個小夥子一頭扎了下去,跳江死了。
另外一個北大女學生的狀況也類似。她在橋上吃了100片安眠藥,想爬橋欄爬不過去,口吐白沫,吐得像消防栓里噴出來的泡沫一樣,我只能報警。警察把她送到了醫院洗胃,然後把她送到了救助站。她還是沒有放棄尋死,從內衣里抽出藏好的刮鬍刀片試圖割腕,結果被警察發現了。最後她還是在救助站趁人不備自盡了。
這些事讓我一度覺得救人沒用,因為我個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我的確救了人,但只能暫時把他們拉回來,後面的路還很長,我做不到的事,可能要比能做到的多很多。
4
其實,比起沒救到的人,還有一種狀況更讓我糾結、難過——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尋死,我攔下來了,之後,他們的生活可能生不如死,那麼,我救人的這個舉動真的是在幫他們嗎?
有一次,我在橋上巡視的時候,看見一名中年婦女正將自己的兒子推下大橋,嘴裡還念叨著:「冤孽啊,我在這世上被你拖累得很,我死了,留你在世上也不好過,媽媽帶你一起走。」
我一個手掐她膀子,一個手把小孩給拖下來了。我說,大姐你要幹什麼啊?虎毒還不食子啊。
大姐說,她丈夫在送兒子上學時出車禍去世了,兒子也因此得了怪病,經常毫無徵兆地昏倒。她帶著兒子去看了好多家醫院,花完了丈夫的死亡賠償金,還是沒有一家醫院能給孩子確診。走投無路之下,她想到了輕生。
那次,在我的勸說下,他們沒死成,回了家。後來,我給他們打電話回訪,她兒子接的,一接電話就哭了。他說,「我媽被逼瘋了,拿剪子想戳我脖子,我伸手擋了一下,手都被扎破了。」我再一問才知道,前不久,這個大姐還被查出得了慢性腎炎,這對他們的家庭來說,完全是雪上加霜。
我給大姐發簡訊,安慰她說馬上就能改變,但其實我知道,什麼都改變不了。我就像個騙子,說些好聽的話,騙他們活下去,能活一天是一天。我有時候常常想,我這樣騙他們,究竟有多大的意義。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有一個類似的自殺者,跟我講過一句話:你救了我們,讓我們多活一天,等於是讓我們多遭一天的罪。有一段時間,每到周末我去巡橋時,腦子裡會反覆響起一個問題:把人從橋上拉下來真算是救人嗎?我到底在做好事還是做壞事?
那段時間,我壓抑得不行,都快崩潰了,甚至去了棲霞寺,想要出家。住持知道我的情況後,告訴我,沒有人可以救所有人,你救他是讓他有個時間來過渡,不要覺得他們是你的包袱,也不要把全部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後來的事自有後來人去做,你救下他們,責任已經盡到了。
他的這番話給了我很大的安慰。這些年,我也反覆提醒自己,做自己能做到的,不要和自己較勁,不要苛責自己,儘力而為,順其自然。
正在巡江的陳思 圖 / 楊璐
老實講,最早上橋救人時,我是想當英雄的。畢竟,救人的成就感和你開個小商店賺點錢不一樣。印象最深的一次,我救過的一個人專程從濟南給我帶了幾桶趵突泉的泉水,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這件事也的確讓我出了一些名,我拿了很多榮譽稱號、還去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過活動。有很多媒體報道了我救人的事,除了國內的媒體,還有國外的媒體。還有很多基金會給過我資助。
我和家裡人曾經都因此覺得很驕傲、很風光。我女兒有一次對炫富的同學說:「你們家再富,也沒有那麼多的記者去採訪。」
但如今,14年過後,我只是覺得,英雄並不好當,救人這件事情實在太複雜了。經常有人誇我是「南京好人」,「南京天使」,但我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不是什麼高尚人,也不是什麼天使,只是一件事做了這麼多年,那就繼續做下去吧。
從去年10月起,南京長江大橋封橋維護。我沒法再上橋救人了,只能在周末時沿著江南、江北兩岸各巡一天。這件事也讓我的心情很複雜,大橋上不去了,這一年多,我遇到的輕生者數量明顯減少,但我發現他們的難度也越來越大,能給的幫助也越來越有限。
最初上橋救人的時候,我35歲,年富力強,今年,我49歲了,真的感覺自己老了。現在巡江時,我會有種透支的感覺,一身汗轉眼不見了,轉眼又是一身汗,這也讓我有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歸根到底,還是那句話,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對不起的還將繼續,能對起的仍需努力。
(應採訪對象要求,劉帆,王永益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