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務輸出,尤其是去東南亞打工的人多,讓河南安陽市的林州,不斷出現異域新娘的身影。在林州臨淇鎮,據該市出入境管理科的統計,如今有23名越南新娘。
這些新娘們到來第一件事,往往是生孩子,然後丈夫繼續外出打工,她們在家留守。從幾千裡外嫁入中國中原腹地,新生活的開始多顯寂寞。
這些越南姑娘們很少與村裡人交流,飲食習慣也帶來對家鄉的思念。不過也在融入過程中,年輕的新娘學會了用QQ和微信,交起中國朋友。也有新娘開始獨自出家門辦理各種事情。
何氏歡是林州市臨淇鎮葦澗村的第一個越南媳婦。
她曾生活的越南寧平省,位於紅河三角洲。地圖上看,距離中國河南的林州,有2700多公裡。
當年何氏歡從寧平出發,途經友誼關到南寧,然後坐了近26小時的火車,再換長途汽車,終於抵達林州——她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林州市臨淇鎮北河村,武海燕和孩子。武海燕中文還不太流利,不太敢一個人出村莊。
2014年6月,何氏歡的到來,讓葦澗村熱鬧了一陣子。有不少村民曾偷偷跑去張望:“想看看外國人到底長啥樣。”
林州位於太行山南段東麓,作為河南省的外派勞務基地,常年有人在各地承包建築工程。當地政府信息顯示,林州每年有17萬人外出從事建築施工,包括到東南亞等地。
正是這樣勞務輸出的背景下,異域新娘陸續嫁到林州。
臨淇鎮,是林州最大的一個勞務輸出鎮。臨淇鎮葦澗村支書王文學說,只他們一個村,至少有40人去了國外務工。
據林州市出入境管理科的統計,已有23名何氏歡這樣的越南媳婦,嫁入林州臨淇鎮。
林州市城區,阿垂和孩子。阿垂中文非常好,她也會用QQ、微信等。
“聽話又勤勞”
劉衛華見到工友的越南媳婦在家伺候婆婆,被數落也只是笑笑,這讓他對“娶個越南媳婦”動了心
何氏歡與丈夫劉衛華是在越南寧平相識。
劉衛華幾年前去越南打工,本是想多賺錢,回老家娶媳婦。
臨淇鎮葦澗村的村民介紹,當地人娶媳婦禮金重,至少花費10萬元以上,還不包括蓋房子。
劉衛華年輕時離了婚,十多歲的女兒在老家跟著母親,他常年在外務工。這種條件,讓他覺得“難娶”。
在越南,大家混熟了,工友們跟劉衛華說,“找個越南媳婦吧,聽話又勤勞”。
一次劉衛華到工友家玩,看到工友的越南媳婦,在家伺候腿腳不靈便的婆婆。“她婆婆嫌她做得不好,數落她,她也只是笑笑,不吵。”劉衛華說,這讓他動了心。
在劉衛華看來,越南姑娘與中國姑娘差別巨大。
劉衛華說,越南有“婆養漢”的習俗。他所在的工地,20多名越南工友裡,僅一兩個男人,其餘全是女人。
第一次見面時,何氏歡和兩個姐妹一同出現在劉衛華面前。她想逗逗這個看著老實巴交的男人,指著妹妹說,“這是何氏歡”。但劉衛華一下就指著她說:“你才是吧。”
劉衛華很中意性情活潑的何氏歡,在送她回去的出租車上,敲了敲她的腦門,比劃著說:“你,我,mai(越南語,音,'去'的意思)中國? ”
他們在越南舉辦的婚禮,劉衛華說,花費不多,只是請當地親戚朋友吃了頓飯,唯一像樣的彩禮,是1000萬越南盾(約人民幣3000元)。
在林州縣,另一名越南媳婦阿垂,是90後,被介紹相親時,她說,“好啊,我還沒見過外國人長什麼樣子呢”。當時她還是名高二學生。
這名“外國人”鄧國強,後來成了她的丈夫。他們在越南舉辦了婚禮,後來她隨丈夫到林州,領了結婚證。
阿垂知道,也有越南姑娘是被騙到中國。因為能說流利的漢語,阿垂常被林州市公安局請去做翻譯,負責和一些無正規手續進入中國的越南姑娘溝通。
一次,她在公安局看到一名來自家鄉的15歲姑娘,“蹲在牆角,特別瘦小,特別可憐,完全聽不懂中國話。”
小姑娘告訴她,一名自稱要帶她去打工的人哄騙她上車,醒來後,她發現到了中國,還要將她賣給中國人做媳婦。
“外嫁”的複雜情緒
北河村的越南媳婦武海燕說,“家裡人覺得嫁來中國,會比在越南生活得好。但他們又擔心我被騙”
為什麼願意嫁到中國?這是何氏歡常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
她會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當時什麼都沒想。嫁給誰都是過日子。”
在越南,何氏歡的家境不差。她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名村長,她高中畢業後還去學了一年的護理,在村裡診所幫忙,還學會了自己做衣服。
何氏歡說她不喜歡當地男人。到2014年,33歲了她還沒結婚。“如果不能嫁個好點的越南男人,是很可憐的。”何氏歡說,她妹妹嫁了當地人,對方不幹活,喝酒,打人,甚至還有毒癮。
第一次見面,劉衛華話不多,她感覺踏實,是結婚的理想人選。
8月9日,另一名越南新娘阿垂說,她會跟著丈夫到林州,完全是因為愛情。
在剛剛學會的微信朋友圈裡,阿垂翻看關於越南新娘的報導,看到有評論說:“哪裡有真愛?都是買來的吧?”
阿垂花了好幾分鐘,認真留言:“越南媳婦對感情是真心的。不管吃多少苦她們都不會放棄。YEAH。”
對於“嫁給中國人”,阿垂說,她家鄉的人們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鄧國強認識高挑清秀的阿垂後,一年多的時間裡,常去阿垂家拜訪。這讓阿垂擔憂。進村的路上,隨時會竄出“小混混”,為難鄧國強——阿垂追求者眾多,他們對她相對“富有”的外國男友抱有敵意。
衝突發生在阿垂婚禮儀式結束後,村裡一群年輕男子突然出現,吵鬧,差點打鄧國強。
“中國是大國,比我們富有,我們在越南時能聽到很多中國新聞。”臨淇鎮北河村的越南媳婦武海燕說,“家裡人覺得嫁來中國,會比在越南生活得好。但他們又擔心我被騙。”
武海燕結識丈夫後不久,她的父母表達過擔憂。在他們看來,邊境上的中國男人有不少是販賣人口的。直到丈夫帶來了建築工地的老闆,還寫下了一封保證書,事情才算落定。
留守婦女
家裡有人來的時候,何氏歡、武海燕她們,默默乾著家務,然後無聲無息消失在大家視線中
“我都聽不懂你們村裡人說的話。”武海燕有時會數落丈夫不教自己方言。
帶著孩子的武海燕會在村裡轉悠,她很少和村民說話。有時手機要欠費了,不知道怎麼充值,她會給在山西的丈夫打電話,讓他幫忙。
結婚後,丈夫外出打工,武海燕和幾個月大的孩子留在家中,和婆婆一起生活。
在臨淇鎮,越南媳婦們穿著打扮與當地村民相似。如果不是本地人,很難分清迎面而來的哪是越南姑娘,哪是中國姑娘。不過因為語言障礙等,越南姑娘不怎麼跟村裡人交流。
何氏歡到林州後,也基本都是在家裡呆著。最初的時候,甚至與丈夫、婆婆的交流也不順暢。
那時丈夫劉衛華手裡常攥著本中越字典,找到相對應的越南發音後,再和妻子講話。
平常,家裡有村民來的時候,武海燕和何氏歡,都是默默乾著家務活,無聲無息消失在大家視線中。
何氏歡的兒子快一歲了。嫁到村裡的越南媳婦,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生育子女。接下來,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在家帶孩子。
葦澗村的村民張衛江今年5月份去了印尼打工,把越南媳婦阿泰和兒子留在家,他一年之後才能回來。
“我也不想讓老公去那麼遠,但這也是為了生活。”8月8日,阿泰有些無奈地說。
公婆去世了,阿泰獨自照顧家庭,也要擔當起“一家之主”。在親戚家有紅白喜事時,她也會出席並留下禮錢。
阿泰說,在越南,“留守婦女”這種情況不多見。她所在的越南涼山,多數男人選擇在家鄉做活,不輕易離開家庭。
對於越南媳婦們來說,最大的樂事是聚會。每隔一段時間,逢誰家小孩滿月,或是過生日,嫁到臨淇的越南姑娘們就會聚在一起。一見面,笑聲不斷,用越南語大聲交談,叫喊,聊家鄉的事情和家庭的瑣碎。
兩個世界的碰撞
“你們又沒去過越南,怎麼知道真實情況是什麼樣子?”阿垂會提高聲調追問她的中國朋友
年輕的阿垂學會了用QQ,還加了不少陌生網友,她用拼音打字聊天。最開始的寒暄總是一樣的:你好!你是哪裡人?你喜歡什麼?
阿垂說,這可以很好地打發時間。
她說,有時會想念在越南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同齡人一起逛街,一起“追星”。她最喜歡越南的一位女歌手,有首歌描述愛情:一個女孩喜歡一個人,但對方愛著別人。阿垂說她被這種感傷打動。
她的手機裡,存著越南的流行歌曲,還給兒子存了一些越南兒歌。阿垂說希望兒子能有一些家鄉的記憶。
兒子能聽懂一些越南語,一旦他搗蛋調皮,阿垂會用鏗鏘有力的越南語呵斥,他很快就會服軟。
阿垂的大姑姐說,她第一次看到弟媳阿垂生氣,是阿垂看了一篇關於越南新娘的報導後。阿垂點開新聞後邊1000多條評論,逐條閱讀。“好娶”,“花錢少”,這些字眼刺激到她,她大聲問:“憑什麼貶低我們越南女孩子?”
阿垂中文說得好,與大姑姐店裡不少做生意的中國朋友都有交往。她說,有些朋友和她聊天時,往往到最後會“露出狐狸尾巴”,“你們越南如何如何不好,你嫁過來是享福的。”
“你們又沒去過越南,怎麼知道真實情況是什麼樣子?”阿垂會提高聲調。
對於村民來說,這些跨國婚姻是買賣婚姻的觀念,有些根深蒂固。到現在,也還有村民議論:“她們都是買來的,遲早有一天會跑。”
最初到村裡時,村民們覺得這些越南姑娘都沉默不語:“一句話不說,像悶葫蘆。”
村民劉翠說,慢慢相處下來,村民們發現這些姑娘們有禮貌,幹活賣力,“招人疼愛。”
千裡外的鄉愁
武海燕排遣寂寞的方法,是往越南打電話。孩子出生第一個月她幾乎每天給母親打電話
冬天的寒冷和林州當地的生活習俗,會讓武海燕思念家鄉。
見到雪的興奮,早被寒冷帶來的沮喪取代。去年冬天,還不到農曆十月,武海燕就生起火盆,足不出戶。
直到現在,婆婆還時常會準備兩份午飯。其中一份是清水煮的食物,武海燕會蘸著從越南帶來的“醬油”吃。
這種用魚做的調料,臨淇人聞起來,覺得有股濃重的腥味兒。不過武海燕離了牠吃不下飯。最近一次去越南探親,她一下帶回6瓶。
越南媳婦共同排斥一種食物,玉米粥。武海燕第一次見到時,非常吃驚,“在我們老家,這是只給豬吃的食物。”
共同回越南時,何氏歡曾認真囑咐丈夫:“不要告訴我家人我吃玉米粥的事情。他們會笑話我。”
武海燕和村裡人有過一次“衝突”,是關於怎麼帶孩子。她看到不到三個月大的小孩被抱著,頭伏在大人肩上。“這在越南是不可以的。”
她的母親和老家的長輩叮囑過,小孩子脊椎脆弱,要抱在懷裡,稍大些才能讓他伏在肩上。
她跟婆婆表達了這樣的意見,婆婆一笑:“大家都這麼帶,帶大了這麼多孩子,沒事。”
“我有時會覺得很孤單。”武海燕說,她排遣寂寞的方法是給越南的親人打電話。在孩子出生的第一個月,她幾乎每天給母親打電話,聊家常,也問帶孩子的事。
不斷“續簽”的身份
一年多的中國生活,阿泰已能夠聽懂普通話和填寫表格。丈夫不在家時,她會獨自去辦理簽證
8月10日,武海燕拿著家裡的戶口本,對婆婆說:“你們都在上邊,只有我不在。”
嫁到林州後,在當地“居住權”的問題,讓武海燕感覺不踏實。
每隔3個月,她需要去一次林州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在一份居住證明上蓋章,再到安陽市出入境管理處,給自己的護照辦簽證,以獲得繼續留在中國3個月的資格。
中文不太流利的武海燕,不敢獨自離開村莊,總要等到丈夫有空了,陪她去辦理續簽手續。
身份,是困擾臨淇越南媳婦的共同問題。儘管她們都通過河南省民政廳,合法在中國登記結婚。
按照中國法律規定,婚姻關係滿5年、在中國連續居留滿5年、每年在中國居留不少於9個月且有穩定生活保障和住所,才可以按要求提出申請,獲得中國的永久居留權或加入中國國籍。
武海燕還沒想改國籍的問題,她說如果能有中國永久居留權和越南國籍是最好的。
一年多的中國生活,讓阿泰已能夠不費力地聽懂普通話,甚至能在辦證時填寫基本信息。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常將孩子託給親戚,獨自到林州和安陽辦理簽證。
8月8日一大早,阿泰跨上電動車,帶著兒子出門,去給兒子辦戶口和護照。
兩個月前,她已遞交了各種材料。第一次到臨淇鎮派出所,辦理過程中電腦壞了,進行到一半的辦理中斷;第二次去,工作人員去開會了,撲了個空。
此前她並未意識到戶籍的重要。有次兒子得了急性肺炎,醫療費花了五六千,但因為沒戶籍,享受不到一分錢的農村合作醫療。
8月13日,在給兒子落戶後,阿泰終於拿到了兒子的護照。她打算,很快就帶著兒子回越南老家看看。
8月13日,葦澗村,傍晚時分,暑熱漸散,婦女們帶著孩子聚在樹陰下,討論著家長裡短。何氏歡背著孩子走出家門,遠遠站著,張望樹陰下的人群。
“我不懂她們說什麼,她們也聽不懂我的話。”何氏歡垂下眼瞼。
不過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個玩伴,她遠遠衝鄰居的孩子招手,用不標準的中文說:“過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