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回家鄉,是為了幫助一個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孤兒,尋找他父親的墳地。
接到求助電話,我把事情簡要地向領導說了一下,他們也深受感動,特批了我十天假期,希望我盡心盡力完成這項善舉。
我當夜就乘座1622次列車,返回家鄉。夜深人靜了,周圍的旅客們都沉入了夢鄉,唯獨我激情澎湃,思緒萬千。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悲劇,又一次激盪著我的心……
留娃,比我大五歲,當年已二十三歲。據說,他娘接連生了三個孩子,都沒活到半歲就夭折了。為了保住第四個孩子,他沒出生前,就有了“留娃”這個名字。
他不負重望,奇蹟般地闖過了鬼門關。也是在半歲時,生了一場怪病,奄奄一息地在母親懷裡,掙扎了十多天,最後緩過氣來。之後,再也無病無災,健康成長了。
有了他,父母再也不敢要孩子了,悉心照料著這根獨苗,全力珍愛著這個寶貝。
人生路上,最怕的是,關鍵時期,命運不濟。正是從他十八歲開始,黃河連年發洪水,淹沒莊稼,秋季顆粒無收。
黃河灘區的百姓,年年吃救濟,有多少家庭,只有走向討荒之路,才能度過災難。
在這種處境下,有媳婦的受埋怨,訂上婚的被退親,正值求親說媳婦的這批少年郎,只能“望洋興嘆”!
誰家的閨女願意嫁到這種鬼地方?
留娃在這批光棍大軍裡,無論長相,還是人品,都是非常出色的。但也沒有逃脫厄運,二十來歲的英俊小夥子,也是求親無門,孤苦單身。
單門獨戶,又幾世單傳,吳家的香火,決不能在他這輩絕戶!父母求友告友,湊齊五千元,奔波幾十里,從人販子手裡,用抓鬮的方式,“搶購”了一位兒媳婦。
這位女子,聽說性格比較倔強,也比較狡猾,已轉賣倒手了好幾家。每賣一家,不是逃跑,就是又哭又鬧,根本過不成日子。
鄉親們勸留娃一家,乾脆退回去的好,以免人財兩空。又擔心這女子是個騙子,不會安生過日子的,早晚會逃的。
誰知,這女子見了留娃的面,竟然滿心歡喜。一反常態,不哭不鬧,對留娃十分體貼,一刻也不捨得離開留娃。
當晚就主動坐在灶台前,為婆婆燒火。飯桌上,有說有笑,對一家人親切自然。留娃吃剩下的飯菜,她還不嫌惡,端起來吃光,再幫婆婆收拾碗筷,洗碗刷鍋……
夜晚同房時,沒發生人們擔心的任何意外事故。第二天清晨早起,仍是笑盈盈的,打掃院落。見了來人,也主動打招呼,熱情地詢問:“媽,這位,我該叫什麼?”
不到半個月,這媳婦就把鄰近的大姑娘小媳婦,大娘大嬸們,甚至幾個月的娃娃,全都認全了!好像是嫁過來多年的家庭主婦,與這些鄰居們,友好和睦,親密融洽。
村裡有習慣,不管是誰家買了媳婦,鄉親們都幫著監視,戒備森嚴。一旦有事發生,就有人不招自到。只要是逃跑,一呼百應,天羅地網,男女老少,齊上戰場。
留娃的媳婦,是她精明詭異呢?還是真的相中了這個俊小伙?她是女騙子呢?還是被人騙?
種種疑惑,眾說不一。
但不管怎樣,鄉親們始終未放鬆警惕。白天黑夜,特別是刮風下雨,越是壞天氣,越要加強防範。青年們也組織了打更隊伍,比防火防盜都積極踴躍!
一年過去了,留娃媳婦一直死心踏地和他過日子,從未有逃跑的動向。在家裡,對老人百般體貼,照顧周全。在地裡,幹活不服輸,用現在的話說,她就是真正的“女漢子”。更讓鄉親們稱讚的是,她懷孕幾個月了,還挺著個大肚子,幫留娃收秋。
災難往往發生在不經意間。要做到萬無一疏,必須有多大的忍耐力呀!
臨近分娩,又是秋收之際,各家各戶,緊張忙碌。這天早上,媳婦直叫肚子疼,無法忍受。留娃心疼媳婦,更怕動了胎氣,在父母的吩咐下,用地排車拉著媳婦去鎮上檢查。
從出門,到街巷,到村口,一直到田間小路上,不斷有熱心的人問候勸慰:
“留娃,給媳婦好好檢查!我們等著喝你兒子的喜酒呢!”
萬萬沒想到,這是鄉親們見這位乖巧媳婦的最後一面,更是留娃聽到鄉親們的最後一句祝福!
夫妻二人出門一整天,不見回家。擔心兒子,掛念兒媳的兩位老人,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晚飯前,打發兩個鄰居到鎮醫院去看個究竟,得到的消息是,不見人影,醫生說今天沒有孕婦問診!
兩位老人感到不妙,呼天搶地,痛哭哀號。聞訊趕來的眾鄉親,問清原由,把農活丟下,分頭尋找。
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在玉米地裡,發現了那輛地排車。又在附近,找到了留娃的屍體。是從背後,被人用磚頭砸碎了腦袋,當場斃命的。
那媳婦哪兒去了?成了一個謎團!搶財,劫色,還是叛逃?警察來了,偵查了半年,也沒有個結果。
白髮人送黑髮人,歷來都令人同情。留娃下葬那天,全村人都轟動了,就連鄰近村莊,也有人趕來,看一眼這個可憐的苦命人。
而我和另外幾個小夥子,被派的任務是:掘墓,埋葬,封墳。
我這次回鄉,就是被邀請,幫助尋找、確認留娃墳地的具體方位的。
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我們幾個掘墓人,就被集合在一塊。執事的老年人,敬煙奉茶,客氣鄭重。
一會兒,引領一位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趴在地上,給我們磕了三個響頭後,爬起來,又每人敬了一支煙。
“各位鄉親,辛苦了!找到先父的墳地,就拜託您們了!”
我們出發了,經過街巷時,又有幾位熱心人隨同前往。
當年埋葬留娃時,由於他父母還在人世,按習俗,不能先入祖墳,就臨時下葬在黃河岸邊一片荒草叢中。
幾年後,二老先後去世,沒有後代,是鄉親們負責埋葬了他們。可留娃的孤墳,二十多年來,沒人掃墓燒紙,更沒人添土封頂。風吹雨淋,洪水沖刷,早已迷失在荒坡草叢裡。
我們只能憑記憶,找到倖存的幾棵樹木做參照,又步量了一條遺棄的水渠,最終劃定了大體方位。
放了鞭炮,祭拜了神靈,十幾個小夥子,在執事人的指揮下,破土挖掘。
蒼天有眼,可憐天下孝心人。我們只試探了兩處,就辨別出土層差異。執事老人,經驗豐富,確認了坑穴的尺寸,在四個角分別插上標誌。
又是一番祭拜後,那個小夥子,再次向起墳人員叩拜磕頭。我們開始小心謹慎地扒土掏坑,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努力,留娃的屍骨才被完全起出,入殮在棺材裡。
那小夥子祭拜後,留娃的棺材才啟程回家,一路上,小夥子不斷地向眾鄉親磕頭謝恩。其孝心誠心,感動著我們,也陪同一起落淚……
路上,有人介紹了前兩天的情形:
兩天前,有幾位老人在村頭大街上嘮嗑,見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孩,來到近前。
“請問,這兒是李家村嗎?”
“是啊!小夥子是哪家的親友?”
“二十多年前,這裡是不是有家姓吳的?有個兒子叫留娃?”
幾個老人聽後,紛紛站起來,驚疑地審量著這一家三口。
“有是有!不過,吳家人十幾年前就先後去世了,只留一座空宅子,也荒廢了!你們是……”
沒想到,這小夥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給老人們連連磕頭,妻子和孩子也跟著叩拜。
“我是留娃的兒子!帶著老婆孩子,來認祖歸宗,祭拜父親!希望鄉親們,給予幫助!”說話間,一家人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老人們趕緊上前扶起,陪淚勸說:“孩子們請起來說話!你們的事,鄉親們一定會共同辦好的!”
說起吳家,在我們村裡是單門獨戶,據說是清朝時期,一個討荒要飯的小伙,被一家富戶收留做了長工,才落戶安家,代代單傳,繁衍下來。至於祖籍何處,沒人說得清了。
留娃的本名叫吳明春,媳婦叫張萍,小夥子的姓名,各取一字,叫吳春平。
吳春平一家三人,臨時安排在村委會,被褥等用品早有鄰居送過來。吃喝不用愁,隨便到哪家,都會受到熱情招待。
鄉親們準備為他操辦遷墳修墓儀式,每家每戶都出錢出力。
吳春平捧著母親的骨灰盒,跟隨著父親的棺材,妻兒由幾個鄰居婦女陪伴著,痛哭著,向吳家祖墳進發。一路上,眾鄉親也頗受感染,熱淚盈眶。
來到墳地,在執事人的引導下,吳春平帶妻兒,向各輩祖先跪拜,認祖歸宗。
接著,跪在爺爺奶奶墳前,代母親叩頭請罪。他掏出母親的遺書,含淚開始念,至此,20年前的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終於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