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衣,舊草鞋,褲子上開了好幾條大口。
許甯第一次見到啞巴時,他正被村裡的孩子追趕罵著傻子,渾身髒兮兮。只有那雙眼睛,烏黑執拗,好像會吃人。
筆挺軍服,鋥亮的槍,身後跟著一排大頭兵。
許甯再次見到啞巴,他已經是聞名遐邇的“啞將軍”。
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沒變,烏黑黑地直望過來,好像要把他吃了。
……
“許先生。”副官走上前,表情古怪地道,“我們將軍說,想娶您回去做姨太。”
許寧起身,像十年前一樣把書甩在啞巴臉上。
“滾。”
閱讀提示:
1、民國正史背景。畢竟是小說,有虛擬部分,不要當做歷史參考。
2、非雙潔,但1V1。啞巴攻是行走的人間巨炮,與許寧重逢後,此炮收歸家用。
3、如果你看文時沒有又哭又笑想要打我,那肯定是雪下得還不夠認真。
☆、蟬
知了,知——了。
烈日獨掛高枝,樹蔭下,夏蟬發出垂死的鳴聲。
正是晌午,整個山村都被酷暑炙烤著,土泥裡冒出熱氣,蒸得院牆上的野花也無精打采。
許寧坐在樹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書擋著他的半張臉,露出光潔的下巴,小腿從長衫下露出一星半點,那白色刺得人眼睛發疼。
他正有了些睡意,渾渾噩噩要入夢去會見周公,卻突然被陣大喊給驚得一抖,書掉在了地上。
“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這傻子剛咬了我一口。”
“揍他!”
慌亂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逐一逼近,許寧剛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個小黑炭在地上囫圇滾了兩圈,翻到自己面前。那張不知黏了哪裡髒汙的小臉,驚慌失措地看向他。倒地掀起的塵土紛紛揚揚,沾上許寧的長衫下擺。
正在此時,身後的幾個小孩也追了上來。
“傻子在那呢!”
“噓,小聲點,那是……”
許寧抬頭看去,幾個小孩有些犯怵了。他們此時才想起家裡大人囑咐的,沒事不要靠近這處院子,要不免不了回家挨一頓竹筍炒肉。可現在他們不僅進了院子,還似乎冒犯了院裡的主人,幾個半大小子慌張地對視,這是回去要被打斷腿了嗎?
“你們……”
把幾個小孩的表情盡收于眼底,許寧覺得有趣,慢慢坐起身來。他坐直了身子,小屁孩們才發現,這人腿腳似乎是有些不好的,一隻腳不能著地,只能懸在空中。可這可笑的姿勢,卻絲毫沒有損害他的威嚴——最起碼是在孩子們眼中的威嚴。
因為這人長得實在是好看,在孩子們天真的想法中,好看的珍貴的事物,都是值得敬畏的,像是母親珍藏在紅布裡的銀釵,像是城裡那些衣衫整齊、神色倨傲的貴人,這些是他們碰也不能碰的,在這份好看背後,藏著的是身份地位的千差萬別。
當前一個孩子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老爺,老爺饒我們一次吧!我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
仿佛一聲令下,孩子們下餃子一樣跪在地上,愣是把許寧的後半句話堵了回去。他的思緒一斷,竟想不起來自己原本想說的話,而在看到那稚嫩面孔上的畏懼與驚恐時,心裡的那些意趣全都煙消雲散,化作一份沉悶的不甘與苦痛。
“走吧。”
他閉了閉眼,只能這麼說。
孩子們像是得到赦令一般撒腿跑開,然而,卻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直到這時候,許寧才有功夫打量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黑娃兒。
他一身的破布衣衫,腳上的鞋子張了大口,露出烏黑的指甲和滿是污垢的指縫,瘦小的身軀猶如骷髏,好像下一瞬就會化為塵土,再也爬不起來。
面對許寧的打量,黑娃兒忐忑地揉搓手指,眼神像惴惴不安的小獸。不過卻是一隻聰明的野獸,至少他知道誰是惹不起的,又知道怎麼去利用這份惹不起,為自己換來安寧。像是被許寧銳利的眼神刺到了,小黑娃兒哆嗦一下,往後爬了些。他低著頭,緊扣著地面的手指卻暴露出心底的恐懼。
哦,原來狐假虎威的小狐狸,也會懂得害怕。
許寧,就在這一刻莫名起了好奇心。這份可能在未來引動狂風驟雨的好奇,最初卻只是一滴無意墜下的露水,無聲地融入乾涸的土地中。
“你叫什麼名字?”
黑娃兒抬頭,黝黑的眼睛定定看著他,下一秒,從那乾裂的嘴唇裡發出來的卻是沙啞難聽的“啊吧”聲。小啞兒啊啊呀呀了幾聲,喉嚨裡像是有火焰在灼燒,眼裡露出痛苦的神色。
這是許寧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他微微愣怔,原來這孩子竟是一個啞巴。
“少爺!”
許寧正有些不知所措,院裡跑出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男人,他喊著許寧,眼中有著一絲責怪。
“您怎麼又穿成這樣出門!”忠僕撓心撓肺地道,“您這樣,讓我怎麼去九泉之下面見夫人。”
“我怎麼了,槐叔。”許寧轉身,無奈無道,“就算你要去找我娘打小報告,可惜,你要去見她,至少還要等三十年呢。”
“光天化日,光天化日之下,少爺你竟然這樣衣不蔽體。”槐叔心痛難忍地指著他,“家風何在,家風何在啊!”
許寧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莫名其妙。
“我穿了呀。”
老槐一口心血差點嘔出來,那哪裡叫穿了?只披了件長衫,下面竟然是沒有穿外褲,露出白花花的小腿,白得刺眼。現在新朝初建,雖說風氣已經比前朝開化了許多,可滿大街除了那些桃紅柳綠的女人,哪有見一個正經男女穿這幅模樣?
許寧低頭,順著他目光看下去,失笑。
“槐叔你也太介懷了,我腿不是受傷了麼,沒穿外褲只是為了方便上藥。”
老槐怒其不爭道:“方便,方便!要是被老爺看見,怕是又要打斷您一條腿。”
“那就讓他打,反正我是逆子。”
許寧說這句話時,眼裡閃過黑沉沉的光。
氣氛一時安靜了下來,老槐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小心翼翼地看著少爺的臉色,認輸般歎了口氣。
“傷口還沒好,我撫您回屋休息。”
許寧倒是一點不在乎,伸出手就讓老槐攙著自己,他自個墊著一隻腳,一跳一跳地往院裡面走。
只有一雙眼睛,留在原地一直看著他們,流露出不引人注意的豔羨。
他聽著這一老一少鮮活的對話,感受他們對彼此的關心,又看著他們一點一點遠離自己,像是一個光彩陸離的世界就此抽離,按在地上的手不由地收緊,把泥土都掐進指縫裡。
有人卻突然回過頭來,像是想起被遺棄在角落的人。
拐著一隻腳的少爺被陽光刺痛了雙目,微微眯起眼睛,而小啞兒卻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寸容顏,一厘一毫,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看過一個人,像是刻進了心裡。
只聽見許寧笑著道:
“小啞巴,跟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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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人倏然睜開了雙眼。
屋頂是一片漆黑,窗外還是朦朧夜色,他卻因為做了一個故夢,毫無睡意。
“爺。”
睡在他旁邊的女人被驚醒,迷迷糊糊地纏了上來。
“怎麼了,爺,還不睡麼。”她嬌笑道,“您要還有需要的話,吩咐一聲。”話音剛落,她就意識到自己觸犯了禁忌,面色慘白地閉上了嘴,再顧不得賣弄嬌俏,連爬帶滾的下了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是奴錯了,是奴迷糊了。奴說話不敬,求爺饒命!求爺……”
他披起衣裳,看也不去看那跪在地上臉色慘白的女人,只是敲了敲床沿。很快,就有貼心的下屬走了進來,見了屋裡這場面也毫不奇怪。
“爺。”
男人沒有說話,下屬卻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將那驚恐萬分的女人帶離屋子。女人涕淚直下地懇求,卻沒有喚來任何憐憫。兩人離去後,男人支著腿坐在床上,像是在思索什麼,月光照在他淩厲的眉峰上,顯著幾分冰冷。
屋外哭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最後歸於寂靜。
他突然覺得有些無趣,便起身走到一邊,翻弄著書架。手指劃過一本本書籍,抽出其中一本。封皮上寫著幾個字——《地獄菩薩本願經》。再一翻動,各種生前作惡死後受難的淩虐手法,盡顯於眼前,毛骨悚然。
男人思緒微微停頓,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到這本書的場景。
試問,對於一個不識字的啞巴,誰會拿一本深奧晦澀的佛經來啟蒙呢?可這世上,偏偏就有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他像是懷念起什麼,嘴角帶起一絲笑意。在陰森森的屋裡,卻令人不寒而慄。
……
那時候的陽光總是毒辣的。
小少爺一時興起把小啞巴帶進了屋,沒有顧慮那麼多後果。他隨手翻開一本書,正好是《地藏菩薩本願經》。
“……舍邪歸正,求出無期。”盯著這幾行字,他諷刺一笑,轉而道:“小啞巴,既然你沒有名字,我便替你取名可好。正歧,莫正歧。”
適時,小啞巴根本不識字,聽不懂他的胡言亂語,也不明白這名字裡有何深意,是寄託了不能寄託的,還是壓抑了不願被壓抑的。他只看見許寧把那本經書扔到一邊,就坐到一旁大笑起來。
啞兒從來沒有見人這麼笑過,明明是在笑,卻更似在咆哮怒吼,在憤懣不甘。他不開心嗎?小啞兒想,村裡的那群孩子打他嘲笑他時,他也是不甘心的,恨不得叫那些人償還百倍,卻因為難以實現,而憤怒難過。
難道眼前這個好看的人,竟然也會有和自己一樣的煩惱麼?
“哎,少爺,您怎麼又把經書扔了?”
老槐從一邊走過來,連忙撿起許寧扔在地上的書。
“抄寫完一千遍,老爺才許你回去,您莫不是忘了?”
許寧停下笑聲,道:“就算是抄一萬遍,我也變不成他想要的模樣。他讓我抄這二十三惡業不過是想折磨我,槐叔,既然如此,我為何要讓他得逞?”
他撿起老槐遞過來的經書,嫌棄道:“看看,若有眾生,不孝父母,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若有眾生,出佛身血,不尊佛經……哈,這無間地獄這麼容易去,我早該下地獄百八十遍了!如此,怪不得地藏菩薩總也成不了佛呢。”
“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老槐連忙堵住他的嘴,臉上憂鬱,“少爺,您這是怎麼了,自從大病一場怎的就像變了個人。要是從前的你,如何會說這樣大不敬的話。”
“大不敬?我不過是……好了好了,槐叔,我不說就是。”看見忠僕臉上悲痛憐憫的表情,許寧住了嘴,也不去提醒他自己早過了十六,算不得童言了。他轉而對小啞巴招了招手,“過來,我給你取的名字可喜歡?”
這個呆呆小啞兒,如何能理解少爺心裡的苦悶呢?老槐心想,看了眼小啞巴。
誰知小啞巴竟然是點了點頭,怕許寧不明白他的心意,又上去抓住那本經書,緊緊抱在胸前,嘴裡啊啊嗚嗚的,像是在告訴別人,這名字既然已經取了,就是他的,其他人再也奪不走了!
許寧一怔,繼而大笑。
“好,既然你這麼喜歡這名字,就留下吧。”
“少爺是要收留他?”老槐一驚。
“不行嗎?”許寧揮了揮手,“我被關在這裡反正無趣,就當養只小狗兒解悶了,槐叔,你說我教他識字如何?”
“可,可他是啞巴啊!”
“誰說啞巴不能識字?我偏要教出一個經天緯地的啞巴。”許甯看向小啞兒,“不信你問他。小啞兒,我幫你取了名,你過來跟我讀書,你可願意?”
啞巴二話沒說,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頭,他沒有什麼見識,只知道村裡去讀私塾的小孩都是這麼拜師的,便只能用自己有限的見識來表示最大的誠心。
哐哐哐,許寧看著小啞巴磕青了額頭,本來黝黑的一張臉顯得更醜了,微微一笑:“好,小正歧。如此,你就是我許甯第一個學生。”
小啞兒神色興奮,感覺這人無論行為言語都是那麼有趣,又如此好看,比他見過的所有人加起來都強過百倍!而自己能跟著他識字,簡直是再幸運不過了!
可這幸運卻是來自一人的施捨,施與舍,既然是旁人贈予的,總有收回的那一天。可惜那時候的小啞兒卻還不知道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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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老爺有信。”
下屬在門口輕喚了一聲,驚醒陷在回憶中的人。
男人眼神一凜,伸出手慢慢滑過書脊,倏而轉身,披上大衣踱入夜色之中。佛經被他丟在桌上,孤零零地被晚風翻動著書頁。
知了。
就算早知,又如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快鼓勵我~快~
☆、禪
三月,金陵中學,學生們正在上課。
講臺上先生搖著頭念道:“‘……如是罪報等人,盡成佛竟,我然後方成正覺。’誰能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教室裡,臺上一人,台下二三十人,劃出一道鮮明的分界線。
“先生。”
一名學生站了起來,先向臺上的人示意,才侃侃道:“這句表明了地藏菩薩的心志,要渡盡地獄眾生才願成佛,是犧牲自己代人受過的意思。”
“不錯。”教臺上的人問,“還有誰有別的意見?有新意的。”
先前回答的學生有些不滿,“先生,我都答出來了。”
“筎生,你安靜,我問的是其他人。”
被叫做筎生的少年臉上紅了一紅,不怎麼甘心地坐下來。然而他坐下之後卻沒有學生再起來發言,他們彼此疑惑,似乎是不明白為何有了正確答案後,先生還要再繼續追問。
“沒有人了?”
“都贊同筎生的話?”
沒有人說話。
“你們啊。”
教臺上的人終於抬起頭,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他看著年輕,估摸約二十六七,面容清俊,氣質卻已經有了幾分老練。看著台下學生們的目光,先生推了推鼻上的眼鏡,眼底隱隱閃過一絲戲謔。熟悉他的人會知道,這傢伙准是起了興致,比如現在,他又要開始戲弄他的學生們了。
只見他晃著腦袋,貌似遺憾道:“要是你們還是一年級呢,我肯定要為你們說一聲好。可你們啊,都已經是三年級學生了,有的學生更是馬上就要去參加國立大學的考試。這樣的理解,哪能被大學裡的老學究們看得入眼?”
幾個准考生兩兩相望,齊聲道:“還請先生指教。”
“嗯,說起這地藏菩薩。你們可曉得菩薩凡胎肉體時的身份?”看見學生們面面相覷,他開口道:“光目女,就是地藏菩薩的前身,其母因邪道而墮入地獄不得超生。光目女為此建立佛塔,許下心願,是為了救她母親。”
“即如此,地藏菩薩也是為了孝道,有何不可?”方筎生忍不住反駁道。
先生笑了笑,“還是這位地藏菩薩,曾列舉二十三種惡業因果。從殺生、邪淫到忤逆父母、輕法慢教,不一而足。它不僅規定了種種報業,還勒令凡觸犯因果之人,必受惡業折磨。既如此,為何菩薩的母親就不用受惡報償惡果,而是在光目女發了幾通願、建了幾座佛塔後,就可以脫離苦海了呢?這豈不是不公。”
“因、因為母親的罪過,菩薩已經替她還清了。”學生方筎生爭辯道,“而且菩薩之後願意為了千萬眾生犧牲自己,也是大義。”
先生冷下了臉,“是嗎?那是不是只要為人父母者犯下罪過,都無所畏懼。反正有孝順子女為其償報,無有不可?”
方筎生的臉漲紅了,明知道先生是仗著口舌之利故意詭辯,可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什麼是大義?”先生注視著他,“菩薩為了千萬人犧牲自己,是大義。那為了千萬人犧牲自己的妻子,或者犧牲別人的妻子呢?退一步說,筎生,現在假使有一個選擇,犧牲這一班同學可以救活上萬人。你要把你的同學朋友們推向死路,去救活那不認識的數萬人嗎?”
“這……”方筎生囁嚅道,“畢竟是上萬人。”
“哦,那你問過你同學的意見了嗎。他們願不願意,他們家中父母可願意?他們未來的伴侶,未出世的孩子可願意?”
方筎生不敢去看旁人的眼睛,只聽著先生一句句話落下來,好似砸在心頭。
“這一萬人,說不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是惡人、小偷、歹徒。”
“這一干同學,說不定未來就有人能成為孫文先生那樣的賢才。”
“你要為了這一萬歹徒,去扼殺一個孫文嗎?”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萬人裡即使只有一個好人,你要為了扼殺那九千多人,放任這個無辜人枉死嗎?”
這可怎麼抉擇!簡直就是個無底洞。被逼急了,方筎生不甘心道:“這一萬人究竟是好是壞,先生你倒是說說看啊!在先生看來,又什麼才是大義?”
“啊呀,我哪知道他們好壞。”先生道,“我既不是耶和華,也不是他們老子親娘。”
學生們哄堂大笑。
看著方筎生青白交加的臉色,先生又笑了笑道,“你問我大義,我就更說不明白了。我的大義,未必就是你的大義。現在正確的義,放到別的情景未必就還對。就像筎生之前說的,你們認為已經很正確了,依舊被我三言亂語問倒。這證明什麼?”
這證明你仗著滿腹詩書,以大欺小。方筎生腹誹。
先生搖了搖頭,說:“我不是故意為難,只是想讓你們明白,很多時候並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比起答案,去思索才更加重要。”
學子們露出沉思的模樣,揣摩著他話語裡的深意。
“好罷。”先生看了眼懷錶,“每人回去就此寫一篇文章,下周交予我。”
鈴聲正好響起,一分一秒,不多不少。
“下課。”
學生們站起來問好,一邊熱烈討論著一邊走出教室,方筎生是最早離開的,仿佛多留一秒屁股上就要著火。
等先生收拾好時,學生們已經走光了。他看著空空蕩蕩的座位,想起剛才少年們困惑疑慮的眼神,像是不甘心的小獸卻怎麼也逃不脫掌心,便不經意笑了。
這時,有人在門口嘲他。
“做你的學生可真是命苦,上課被你戲耍,下課被你當笑料。許寧,這就是你的為師之道?”
許寧錯愕抬頭,“你!”他驚喜道,“你何時來的?”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濃眉大眼。來人走近兩步,笑道:“我吧,剛被大哥打發來金陵跑腿,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怎樣,仗義吧。”
許寧知道他說的那個大哥,雖然不是親的,卻比親哥還有權威;也知道他來金陵一趟,肯定不是為了閒遊。不過面上不顯,只是笑了笑,道:“走,請你喝酒。”
兩人一同出了校門,拐過路口便是一條小吃街,這裡靠近金陵大學,價格也便宜,最受青年學子青睞。
還有幾個月就到金陵大學一年一度的招生考試,不少外來的學子住宿在此處,時間又是飯點,許寧他們過來的時候,幾乎家家客滿,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還有空位的小飯館。
飯館面積不大,老闆熱情地招呼人,許甯和朋友坐下來還沒來得及點菜,就先聽到隔壁桌的學生義憤填膺道:“軍閥亂党,禍害我中華還不夠嗎?當年袁賊意欲稱帝,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現在奉天那一派又和日本人勾結,覬覦天津。家國內亂,民不聊生,這些軍閥,哼,個個都是狼子野心!”
這聲音可不小,整個飯館的人都聽得清楚。
許甯身邊的青年臉色一變,想要轉頭看去,卻被許寧拉住了胳膊。
“怎麼,習文,你還要和這些學生計較不成?”許寧似笑非笑。
張習文看著他,陰鬱的眼神逐漸變得氣餒,他啪得一下坐下,抓起筷子嘀咕道:“最不耐煩和這些窮酸秀才計較。”
許寧失笑,“都民國了,哪裡來的秀才。”
“反正都一樣。只有一張嚼舌根的嘴,什麼時候上了戰場連杆槍都拿不動。許元謐,要不是你我當年因緣相識,我也是不耐煩和你做朋友的。”
“是是是,我這等渾人有你願意為友,簡直是人生一大幸事。”許寧忙給他倒了酒,“喝吧,喝醉了喊你的親兵拖你回去,大將軍。”
酒過三巡,張習文已經有些醉意,許寧倒是沒喝多少。這時候,他又聽見這酒鬼道:“我才不是什麼大將軍,我只是沾了我叔、我哥的風光耍耍威風,其實我知道,他們都、都瞧不起我……唔!”
許寧見這人又要說醉話,連忙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花生,張習文嚼吧兩下嚥了,卻還是不願意安靜,像是壓抑久了,開始絮絮叨叨。
“我跟你說,元謐,這人最要緊的不是出身,當然,出、出身也很重要,不過有了能力,再怎麼草芥的身世,也有人願意從了你!”
許寧好笑道:“你把將軍們都當作黃花大閨女了?”
“你不懂!你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曉得膩害!”酒鬼大著舌頭道,“有能力有作為,出身低微算什麼,只要有人願意抬舉你,便是個天殘地缺,照樣混得八面威風,看看最近那個得勢倡狂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闖進街道的報童打斷。
“號外,號外!”那報童抱著一疊油墨香的新紙,叫喊道:“最新消息!”
“奉軍強入大沽口,敗得屁滾尿流,張作霖賠了夫人又折兵!”
“國軍固守炮臺,封鎖港口,兩軍對峙,戰火再起!”
周圍轟然一聲亂了,學生們沖上街道,一時亂成一團。
張習文霍然站了起來,兩眼充血,三分醉意驚退得半點不剩。
“冷靜!”許寧一把拉住他,在他耳邊低聲道:“讓親兵來接你,快離開,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張習文還能保持理智,沖他點了點頭,便和門口一臉焦急跑過來的親兵匯合,掩人耳目地離開了飯館。而門外,報童已經被人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金陵的知識份子不少都是反奉系的,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反應都是歡呼雀躍。
擠在人群中,許寧也買了一份報紙,簡潔的一行大字映入眼簾——3月7日,奉系軍艦潰敗於大沽口炮臺!
他抬了抬頭,看著周圍人雀躍的臉龐,心卻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和其他人不同,他想得更多。
初春暖陽落在樹上,樹影斑駁,他的心卻沉寂了下來。
許寧匆匆拿起東西,決定先回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雖說是正史背景,但是除了一些大事件不變外,創造性的內容還是不少的,不是正兒八經的歷史小說哦,咱們儘量輕鬆點。
☆、纏
啞兒不是天生的啞。
許寧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明白這點。
先天的聾啞兒,大多是因聾致啞,他們聽不見聲音自然不會說話,就算勉強學會說話也是異于常人,口音古怪。而小啞兒,他能聽見也能聽懂旁人的話,卻發不出聲音。
許寧替他檢查了一下,見他果然是耳膜完好,可惜道:“你既然能聽懂人言,可見是在懂事後才啞的,你可還記得是怎麼壞了嗓子?生病,還是意外?”
小啞兒卻低著頭,不說話。
許寧看他這模樣,估摸著大概有隱情,他也不好深問,便暫時放到一邊。
“如此也好,既然你能聽懂別人的話,啞與不啞也沒有什麼關係。”
啞兒抬頭看著他。
許寧笑道:“這世上的人,有九成九都不願意安安靜靜聽別人說話,倒是樂於對別人宣揚自己的見解。然而左右不過是想要別人諂媚罷了,聽不進真的良言勸誡。那樣的人,長了一雙耳朵好似白長,長了一張嘴勝過十張。你有這先天的缺損,正好莫做那樣的人。”
啞兒聽了覺得有趣,連忙點頭,又搖了搖頭,面露苦惱。
許甯了然道:“你覺得不好?是不是因為你不能說話,總會有人來欺負你?”
啞兒點了點頭,心想,不僅如此,別人能逼我聽我不想聽的,我卻逼不了他們,豈不是不公平?
許寧又笑了,小啞兒這才發現他似乎格外喜歡笑,笑起來有酒窩,一邊深一邊淺,淺的那一邊幾乎看不見。
“有人因你身體缺損欺負你,不是你的錯,是他們無知。你反抗不了,也不是你的錯,而是你無能為力。不過,這份無能為力,卻並非不可改變。”
他說到這裡,點了下小啞兒的額頭。
“你要是做個有本事的人,哪怕不能說話,也能讓周圍人安靜聽你號令。只要你不想,就沒有人能逼得你去聽別人的。做到如此,雖不能言語,‘說’出的話卻比旁人重至千金,啞與不啞還有什麼干係?”
許寧觸景生情,想起自己被徒勞困於這偏院,有一腔抱負卻不能施展,一心熱血卻無處可去。他表面上是在勸解啞兒,卻也是在勸誡自己。半晌,他呆呆地坐了下來,歎息一聲。
然而他的無心之言,卻被啞兒深深記在腦海裡,叫他自此立下了一個驚天的志向。再以後一番坎坷竟有幸成了那麼個本事人,從而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許寧並不知道,他思緒翻轉兩下,再次翻開經書,道:“過來,我教你識字。”
小小的宅院裡,屬於少年的清脆聲音遠遠傳了開去。
“這所謂無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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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子彈打在肉裡,發出輕微的一聲響,周圍的人齊齊抖了抖,冷汗直流。
正值午夜,他們匆匆被聚集到這裡,還沒明白上司的目的,就目睹昔日同僚被俐落地處置。而殺死他的正是立在大堂,那披著黑色大衣的男人。
男人抬起右手,就有副官走上前去,恭敬地立在一旁。那雙帶著黑色皮質手套的修長的手,將搶扔到一旁遞來的託盤裡後,食指與拇指撚了撚,活動關節。然而手套發出的揉捏聲,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好像捏在他們心臟上。
男人幾步在上首坐下,兩手交握,撐著下顎。他打量著在場的每一人,目光猶如實質在他們身上遊移,直到有人再也忍不住,主動開口。
“小段將軍。”
那是一個穿著警服的中年人,大腹便便,額頭溢滿了汗珠。
“您深夜喚我們前來,又當我們面處死熊四,想必是自有用意,我們幾個不敢妄自揣測,還請將軍明示。”
這位是當地警司吳有午。在這路軍隊駐紮當地的第二天,他就將鎮上的防務全權交了出去,十分識相。若不是如此,吳警司也不能在亂世混到這不高不低的位置,安穩坐了這麼多年。可哪怕他再會看人臉色,也猜不懂這位新掌權人的心思。
身旁副官低頭向男人示意,得到允許後,才上前一步,替長官開口道:“吳警司,我們將軍此舉,只是為了清除叛徒,並無隨意屠戮人性命的道理。我問警司一句,今晚熊四送到院子裡的女人,你可認識?”
“這……自然是認識的,那小蝶娘是熊四特地從州裡名樓裡請來的,將軍是不滿意?”吳有午連忙道,“那女人清清白白,在送給您之前,可沒有人敢動啊。”
副官冷笑一聲,一個青樓女子的青白,還要一個嫖客來保證,真是天大的笑話。然而他卻沒有點破吳有午的謊言,而是道:“你可記清楚了,那蝶娘是熊四請來的,和其他人沒有干係?”
吳有午這才算是明白了,問題出在這蝶娘身上,這女人身份肯定有鬼!這才導致了熊四的死亡,更連累了自己幾人!他連忙表忠心,說了一大堆好聽無用的廢話。
別說是坐在首座上的貴人了,副官聽得都有些不耐。他正要打算不管不顧把這些人都抓起來好好拷問一番,還沒來得及動作,身旁坐著的人突然放下右手,輕輕敲了幾下茶几。
這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只聽見那手指在光滑的茶几上敲打,一下輕一下重,吊得人的呼吸也一下快一下慢。
沒有人敢抬頭,卻都感受到了那目光的沉重分量,那人雖然沒有說話,卻早已將他們的心防擊毀得一乾二淨。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可怕的人呢!吳有午一邊擦汗,一邊心想,怪不得總說不會叫的狗才咬人,這小段將軍就算不能說話,可加起來比十個耀武揚威的二世祖還要嚇人。
只有副官走上前去,看見長官用水在茶几上寫下的兩個字——金陵。
副官瞪大眼,難道這次的人,不是北邊派來刺探的麼?
他沒有功夫多想,座椅上的人已經站起了身,手指在茶几上劃過,把剛剛寫下的字抹得一片淩亂。他快步走過大堂,黑色的風衣帶起風吹在人們臉上,刮得他們更是忐忑。吳警司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看見副官小步跟了上去,一邊走一邊吩咐。
“收拾東西,立刻啟程。”
“是!”
一旁親兵們應道。
吳有午等人愣在原地,還沒明白煞星怎麼就走了,那兩人的身影已經轉過牆角,再也看不見。
副官小心地跟在長官身後,他知道現在不易打擾,索性就把自己當成個影子不緊不慢地跟著。可是金陵,怎麼會是金陵呢?
大沽口的消息剛剛傳來,要出亂子也該是天津、北平,怎麼長官偏偏要往金陵去?這中間出了什麼么蛾子?他正揣測著,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步伐。
副官腳下一個踉蹌,看到對方轉過身,目光銳利。
“將軍?”
男人盯著他,突然緩緩啟唇,像是要從那緊閉的雙唇裡蹦出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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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許寧是從夢中驚醒的。
他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只記得依稀是些往事,然而大概結局是不好的,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喘著氣,打開窗子,直到冷風撲面而來,才找回了些許冷靜。
桌上放著前幾天的報紙,上面的白紙黑字嘲諷一般刺入眼簾,許寧垂下眼眸,有些痛苦地吸了口氣。
無能為力。
這是他十年以來,最深切也最絕望的感受。在他把所能做的全都嘗試過一遍,發現也不過是徒勞掙扎時;在他發現自己無論怎樣,命運依舊朝註定地方向發展時,他憤怒,絕望,掙扎過——除了掙得滿身傷痕,毫無用處。
許寧有時會想,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折磨自己,為什麼給他指明了方向,又讓他束手無策?
又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這些年他習慣了絕望下的痛苦,已經有些麻木了。
夜半驚醒已然睡不著,許寧索性披了件衣服坐起來,去燈下批改作業。正好看到方筎生的文章,上面的長篇大論不像是論述,倒是在質問。滿紙的窮追不捨,像是要指天指地問個究竟!
這樣的銳氣,讓許寧久違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曾在他生命中濃墨重彩出現,又黯然消失的人。
他微一愣神,聽到窗外的更聲。
“咚——咚!咚!咚!咚!”
已經是五更了嗎,這天,快要亮了呀。
打更的人敲打著走遠,不知多久以後,遠處城樓傳來碎碎聲響,繼而傳來隱約人聲。
城門開了,又有更多的人邁著腳步踏入這座城市。許寧望著窗外發呆。然而此時他卻沒有料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也在此刻,踏入了同一座城。
段正歧混在人群中進城。城門打開的那一刻,許是湊巧,他同樣望了眼東方——那即將破曉,卻依舊黑暗的方向。
然後他低下頭,拉低帽檐,進了金陵。
作者有話要說:
☆、奉
“少爺。”
老槐端著早點進屋的時候,就凍得直打哆嗦。一抬頭,只見三月的冷風呼嘯著從窗外席捲至屋內。
“少爺!”他又叫了一聲,快步上前關了窗戶,一邊責怪道,“這出冬月沒多久,你這樣開著窗,是要把自己凍病嗎?”
“槐叔。”許寧看著頭髮已經全白的老人,無奈道,“我只是覺得屋裡太悶了。”
“悶!叫您一天到晚待在屋裡,都不出去走走,當然悶!除了去學校去書局,我就沒見您出過門。”老槐一邊叨叨著,一邊把早飯端到桌上。
“這樣下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您才能給我添個少奶奶回來,也好為家裡續了香火。”
“許家的香火,我去續它做什麼?”許寧拿起筷子,“我還巴不得他們家斷子絕孫呢。”
“哪有您這樣咒自己的!”
“好了。”許甯失笑,“不談這事。中午我不回來吃,槐叔,午飯不用做我的那份。”
“您要去書局嗎,可今天才十三,不是十五啊。”
書局每月十五進新書,許寧必去走一趟。
“我是有點事。”許寧放下筷子,不願意多說。
老槐哦了一聲,一邊悄悄打量著許寧。自從十年前老宅那場大火之後,他發現自己是越來越難理解少爺的想法了。或許是因為少爺總算是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或許少爺是讀書人,總是有他們俗人難以理解的心思吧。
老槐這麼想著,一邊收拾著離開了房間。
快中午的時候,老槐在門口和木匠討論修繕的事,就看見少爺行色匆匆從側門走了出來。他張嘴正要喊聲,卻兀地止住了。只看見許寧臉色異常慘白,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許寧快步走在大街上,往學校所在的幹河沿走去,可他走到一半,就被路上的學生擋住了。
今天正是週六,本不該有這樣多的學生。
這樣多的學生聚集在一塊,肯定是有事要發生。街上的小販們探頭探腦,很是好奇,卻不知道緣由。
許寧知道為什麼,他只是匆匆繞了開去。直到走到學校大門的時候,才發現這裡也有很多人。門前幾十人幾乎將校門給擋住,有幾個學生振臂高呼,一群人跟著他呼喊,他們滿臉的義憤填膺,滿腔的赤子熱血,滿胸的憤懣不甘。
許寧不敢去看。
他繞到學校後面的小路,在一家小飯館門口,見到了想見的人,頓時又氣又惱。
“你怎麼還在這裡!”
一見面,他幾乎是咬著牙,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
“現在是什麼情況,今早又是什麼消息傳來?你怎麼還敢留在這!”
“我也不想啊,元謐。”他面前的人苦笑道。
張習文站在他面前,全然沒有了幾天之前的精神。一雙眼睛佈滿了血絲,頭髮也油膩膩地耷拉在頭頂,顯然好幾晚沒有休息。
“前幾天消息出來,我本來準備立刻就走,但是有事耽擱了。今天我準備走,卻走不了了。”張習文壓低聲音道,“元謐,有人知道我在金陵,他們要抓我。”
許寧抓著他的衣領正要再說些什麼,身邊突然走過幾名男學生,他只能鬆開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站著。
那幾個學生卻沒有注意到他們,他們自己正情緒激動地討論著一件大事。
“日本人炮擊大沽口,又拿那恥辱條約威脅我們。”
“張作霖為虎作倀!”
“他們怎麼敢!”
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傳進許寧兩人耳中,卻讓他們臉色變幻再三。
一開始,誰都沒料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大。
3月7日,奉軍偷襲天津大沽口後,國民軍便封鎖了港口,禁止任何艦隻往來。沒人想到的是,3月10日,英、法、日、美、意等國參與進來,打著《辛丑合約》旗幟,抗議國民軍違反條約,要求撤除一切入京障礙。
敵強我弱,國民軍無奈,不得已於12日再開港口。可當天下午,日軍軍艦就擅自闖入大沽口,並炮擊國民軍,造成數十人傷亡!
炮聲下,刻在這個民族背脊上的傷痕,再次被血淋淋地揭開!
消息一日便到了金陵,頓時引發一片輿論,愛國學生們群情激昂,已經在各校門口聚集,準備遊(you)行(xing)。這個情況下,張習文再待下去,就是羊入虎口。
“元謐。我下午試著闖關離開,我不要求你幫我。”張習文壓低聲音道,“只是有一樣事物要交托給你,你替我照看好。元謐,如果我活著,改日再向你來取回。”
許寧沒有說話,眼睛盯著遠方,整個人好似一座雕塑。
張習文苦笑道:“連你也厭惡我了嗎?”
“拿來。”不知多久,許寧才開口,聲音中有無限的疲憊,“東西拿來,就趕緊走,我不想明年還得替你燒香。”
“好!”
張習文大喜,連忙將一件事物隔著布鄭重交到許寧手裡,又緊緊盯著他,“如今人人都在罵我叔叔,元謐,為什麼你還肯幫我?”
許寧說:“黨閥爭議不是我能干涉的。而我幫的也不是張作霖的侄子,只是救過我一命的朋友。”
張習文松了口氣,沖他點了點頭,便抽身離開,許寧看見他在拐角與另幾個人匯合,很快消失不見。只有他自己站在街口,握著手上的東西,目光複雜。
當天夜裡,金陵城傳來了幾聲槍響。
而許寧則是一夜未眠。
再到週一,已經是三月十五日,許寧去學校上課時,事態已經愈演愈烈遠超控制。課堂上的學生們寥寥無幾,街上到處是群情激昂的年輕人。
今天的課是上不成了,許寧只能收拾了教材,準備先去一趟書局。他走到學校門口時,卻看到一群男女學生抗著血字橫幅,義憤填膺地嘶吼著。許寧腳步一頓,因為他看到其中一個站在高臺上的年輕人,竟然是方筎生。
高臺上,方筎生紮著頭巾,一群學生將他團團圍住。
“同學們!列強欺我至此,已實不可忍!”
“日本人殺害我們的士兵,侵略我們領土!張作霖與日苟謀出賣主權!我們還能容忍嗎?”
“不能,不能!不能!”
台下的年輕人們揮著手臂,高聲呼和。
“北京的同胞已經組織萬人大會,抗議八國的無恥舉措!他們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還能沉默嗎?”
“不能,不能,不能!”
“舊帝國簽訂的賣國條約,我們認不認!”
“不認!不!”
學生們振聾發聵的呼聲,震動得旗幟都微微顫抖。許寧心臟顫了一下,那一聲聲“不”就是敲打在他魂靈上,讓他想起少年時的自己,也是聲嘶力竭地喊著不,想要在這悖逆的現實間掙扎出一個生路來。
許寧靜靜地站在原地,聽著學生們一次次呼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聚會結束,學生們漸漸散開,他才邁動僵硬的步伐,往人群中走去。
“方筎生。”
“先生?”滿頭是汗的方筎生剛從高臺上跳下,“您怎麼在這裡?”
許寧問:“為何今天不來上課?”
“上課?”方筎生失笑,“都這個時候了,課業哪有……”他停了下來,看向許寧的眼神漸漸充滿了戒備,“我明白了,先生。如果您也是來勸誡我的,就請您回吧。”
許寧淡淡道:“你們準備組織遊(you)行(xing)嗎?”
方筎生立刻警惕地看著他,“這和您有干係嗎?”
學校裡有很多老師並不贊成他們這種激進的行為,是以方筎生以為許寧也是要阻止他們的人之一。他有些失望,不太開心地轉過身,“這是我們自己的決定,與您無關,不會牽扯到您的,放心吧。”
“你是我的學生,怎麼會與我無關。”許寧看著他,“我只問你一件事。筎生,你有認真想過,遊(you)行(xing)真能達到你們的目的嗎?”
方筎生一愣。
許寧繼續道:“一場遊(you)行(xing),就能切實地帶來改變嗎?筎生,現在主政的無論是哪派,他們也都是從青年走過來的。當年簽訂《辛丑合約》的時候,他們有不少人也向你們一樣上街抗議。可為什麼,這群人現在要選擇忍耐,你有想過嗎?”
“先生……”方筎生有些不知所措。
許寧卻是著急了,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反奉系,因為日本人在背後支持張作霖!可你有沒有想過,又是誰在背後支持馮玉祥和國民軍呢!你有沒有想過,偌大的中國被瓜分成如今這個局面,遠遠不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筎生,先生不是要阻止你遊(you)行(xing),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犧牲心血——”甚至是生命。
“先生。”
方筎生甩開了他的手,原本有些困惑的眼神在聽到許寧的最後一句話後,卻又恢復了清明。
“您說的沒錯,也許我們一場遊(you)行(xing)的確無法改變什麼。”方筎生認真看著他,“但是不遊(you)行(行)的話,那些枉死的士兵們,可知道還有人在為他們的無辜呐喊?那些想要瓜分我們的豺狼虎豹,可知道中國還有許許多多人寧死也要一雪國恥?如果連我們都不出聲,誰還能聽到這個國家的聲音!”
“筎生!”
一旁有學生來找方筎生,方筎生跑去和他們匯合,最後對許寧道:“先生,這是我的義。”
許寧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苦笑,本來一心良言勸誡,卻反被學生說了回來。許甯啊許甯,妄為人師。
他皺眉思索著什麼,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學校。
“許先生!”傳達室的李叔在他經過時招手,一嗓門將他喚醒,“這兒有一封您的信!”
“哪兒來的?”
“北平!”李叔高舉著信封。
許寧停住了腳步,望著信封的目光,一時間竟是無法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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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
副官聽著電話那頭的消息。
“好,讓人盯著,別輕舉妄動。”
他掛了電話,抬頭看向長官。
段正歧坐在沙發上翻看著一本書,手上依舊戴著皮質手套。
副官做段正歧的副官也有兩年了,從來沒見過這位閣下拿下過手套,簡直像是有什麼奇怪的潔癖。然而對於他這個怪癖,除了老將軍,任何人都不敢質疑。那些曾敢置喙小瞧段正歧的人,都拿他們的性命付出了代價。
這是一隻沉默的野獸,靜默卻是他最恐怖的武器。副官深吸一口氣。
“將軍。”
他上前,行禮,彙報。
“已經查到張習文離開金陵前最後接觸的人,是否行動?”
作者有話要說:
答疑:許寧非穿越非重生,是個地地道道的原生人。他只是偶然做了一場夢。因此他對於很多歷史細節並不知情,只知道一些特大事件。
☆、逢
許寧今天回來的有些晚。
他在學校取了信,又去了書局一趟,因為遲遲沒有張習文的消息,他還去了趟火車站。
一座城市發生變動,最容易看出變化的地方就是車站。
許寧在車站附近觀察了一圈,沒見到有增加的巡邏警司,也沒看到哪輛列車突然停運或戒嚴。金陵火車站安靜得一如既往。那一晚的槍聲,好似融化了在夜色裡。沒有人提起,也沒有人再看見。
許寧狐疑著,正準備離開,卻遇見了意料之外的人。
“方筎生?”
“哎?”
背著一個小包袱的方筎生正在與親人告別,聽到喊聲看到許寧,神色頓時耷拉了下來。
“不是吧。先生,你逮我都逮到這兒來了!就算是我未來的夫人,也未必有您這樣緊抓著我不放啊。”
“你說什麼呢?”
許寧失笑著敲了下他額頭,這才注意到他旁邊還站著另一個人,是一位衣衫樸素的白髮老人,微微傴僂著背,此時正困惑地看著他們倆。
“不是來逮我的就好,來,給您二位介紹。”方筎生笑著說,“奶奶,這是我學校的老師,許先生!他才華可好了,放過去可有狀元之才呢,平時把我們整治得話都不敢說。”
“先生,這是我奶奶。”
方筎生的奶奶連忙和許寧打招呼,按照舊時代的習慣,見了狀元舉人,平民可是要行禮的。
奶奶顫巍巍道:“啊,許先生是狀元啊。”
“您別聽他瞎說,我哪是什麼狀元。”許寧苦笑,連忙扶著老人家。
“什麼,您說您是哪一年的狀元?”老人家又顫悠悠道。
……看來這位耳朵不太好。
許甯無奈看著方筎生。
“把你奶奶帶火車站來幹什麼,人這麼多,她年紀又大。”
“哪裡是我帶她來的!”方筎生連忙叫屈,“是奶奶知道我要去北平,偏要來送我,還給我塞一堆吃的。喏,就是這些。”他指了指胳膊上的花布包裹,有些無奈又有些開心道,“解釋了好幾遍了,她一直以為我是去上京考科舉呢。”
“你去北平做什麼?”
許寧蹙眉。他這才注意到,周圍不僅僅是有方筎生一個,還有好多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各個都背著行囊和家人告別,而且看模樣他們之間都是認識的,竟然都是去北平。
方筎生狡黠道:“這還不是先生您說的!在這裡□□,未必就能起到作用。所以為了讓那些大人物聽到我們的聲音,我們大家商量好了一塊北上,到了北平,和那裡大學的學生們一塊游(you)行。”
“方筎生!”許寧被他氣到了,“你還跑去北平遊(you)行,你小子!”
嗚嗚——!火車鳴音恰在此時響起。
方筎生連忙甩手。
“不和您廢話了,先生!我奶奶就拜託您送回家,我先走啦!”
許寧看著這小兔崽子幾下就躥到人群裡,直到北上的火車開走了,許寧都沒能再看道他的影子。他在原地和方筎生的奶奶面面相覷,最後只能無奈從命把老人家送了回去。
因為這件事耽擱,他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然而還沒走到街口的巷子,許寧就明顯察覺到不對。
街上人太安靜,竟然好似連樹上的鳥兒和草叢裡的蟲兒都睡了一般,一絲聲音都無,周圍的陰影裡好似潛伏著什麼洪水猛獸。平時裡會出門走動的街坊鄰居,這時好像一個都不在。道旁屋門緊閉,透露出不一樣的氣氛。
許寧停下腳步,呼吸微微收緊。
來了。
他想,他能沒有料到這一天麼?
從接下張習文的包裹的那一刻,許寧就料到了這一刻。可他沒料到的是,這些人來的這麼快,快得他還沒準備好。
許甯遙遙向著屋裡看了一眼,平日裡槐叔早該點起了燈火等他回來。可今天屋子裡一片漆黑,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心下一痛。
“出來吧。”
聲音幾乎是嘶啞著從喉嚨裡擠出來。
許寧感覺到細微的汗水從額頭留下,然後他等待著,黑暗中漸漸冒出了一群人將他圍在中央。那些人身上帶著血氣,硝煙,遠不是平常人所能有的。許寧察覺到他們把自己團團圍住,卻紋絲不動。
“不愧是張三少的朋友。”為首一人走出來,邊走邊鼓掌。
“遇事如此冷靜,真看不出來您只是一位教書先生。不,或許正因為您是個讀書人,才更讓人害怕。”
來人不懷好意道,“看來許先生已經料到我們會來了,很是大義淩然啊。”他話音一轉,又諷刺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日你助張三少一臂之力,很可能不久這個國家就毀在你手裡了。”
“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許寧不為所動,“我的能耐,哪有你們半分。我的家人呢?”
他緊盯著這個走出來的人,心裡其實已經十分焦急槐叔的下落。
“我們只是來請客,又不是強盜,當然按規矩辦事了。您的家僕已經被我們好生請了回去,現在就等先生您了。”那人笑道,“只要先生配合,立刻就是我們的座上賓。鄙人當效犬馬之勞,為您侍候周到。”
言下之意,若是不配合,恐怕就沒有那麼好的下場了。
許寧感覺後背已經汗濕,他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又是怎麼調開了這附近巡邏的警司。他只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槐叔生死不明,只能先與之虛與委蛇。
“我跟你們走。”
“好!”
來人微微一笑,笑意卻沒有沁到眼底,想來他也不認為許寧會就這樣屈服了。
果然,只聽見許寧道:“但是我要回家取一些東西。”
還就怕你不做妖!
那人盯著許寧,微微頷首,帶著屬下跟著他進了屋。
屋裡並沒有被翻亂多少,想來這些人是猝不及防拿下了槐叔,許甯有些松了口氣,至少這樣,就證明他們沒有拿到東西。他當著這一干監視人的面,收拾了幾件衣服,還帶了一本書。
“真是閒情雅致,還有心思看書?”那人上前翻了下許寧帶的書,確定沒有蹊蹺。他又盯了許寧好久,見他只是收拾衣服沒有其他動作,便轉身離開房間,交代下屬監視。
許寧卻是在他走後,打開了書桌上的檯燈翻找東西。檯燈靠在窗臺,這裡是二樓,夜裡開著燈,遠處都能看見。
只希望遠處的人真能看見吧。
許甯心裡默默許下了願,接著裝作不經意間熄了檯燈,又再次打開。嘴裡念叨著,“哎,這燈怎麼好似壞了呢?”
在旁邊看守的人不耐煩之前,這燈,明明滅滅,已經是三下。這不起眼的三下,卻有可能起到鴻雁傳書的作用
許寧手心裡捏了一把汗,見旁邊的人沒有反應,他才松了口氣,房門卻在此時突然被人撞開!
“混蛋!”
剛剛才走的那小頭目沖了進來,上來就在許寧下巴上打了一拳,把許寧打倒在地後,又咒駡周圍的屬下。
“你們怎麼看的人!”
許寧有點頭暈,撐起身子咬牙望著他。他特意等著這人出去了才行動,他不是已經出了門了嗎,在堂屋裡不該能看到檯燈才對!就算看到了,誰又會在意這些細節?
許寧卻沒有預料到,這個頭領卻不是普通人。因為常年跟著一位口不能言,作風冷厲的長官,貼身的下屬們已經培養出了觀察細微的本領,是以他才能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許寧的不對。
只見這領頭人走上前,一把抓住許寧的領口。
“說,你給誰傳訊息!”
他這次不再客氣,該動手就動手。見許寧被打得吐血也不說話,眼底一抹狠色閃過,他正準備把這人打暈,趕緊撤走。
哐當!
樓下卻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大門被人猛地撞開,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接著便聽見有人快步上樓。小頭目趕緊摸槍,和下屬們一起戒備地看著大門。
“誰?別動,再動我就——將軍!”
他的下半句話卻咽回了嘴裡,目瞪口呆,像是不敢置信那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穿著風衣的男子出現在門口,夜色撩亂了他的額發,呼吸也是淩亂的。皮質的黑手套用力扣著房門,幾乎按出一個引來,嘴角緊繃,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什麼。那雙仿佛要點燃的黑眸環視著屋內,最後落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許寧身上。這一刻,瞳孔,驀然縮了一下。
燈火明滅,代替語言傳訊。
這是許寧自製的暗號,這麼多年來風雨走來,這個小把戲意外幫了他很多次。而沒有人知道,最開始,這個訊號不過是師徒兩人閑來無聊,用來打發時間的小遊戲。
段正歧捏緊手指,幾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許寧面前。他蹲下身,輕輕撥開許寧淩亂的頭髮,摘下他折斷的眼鏡。在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時,縱然是冷硬了多年的鐵心肝,此時也忍不住微微顫抖。
【小啞兒,既然你沒有名字,我就替你取名。】
【叫你正歧可好?】
段正歧深吸一口氣。
十年。
既已替我取了名,為何又要丟下我。
作者有話要說: 噢噢噢噢,見面啦,單方面的……
☆、分
“少爺,少爺。”
耳邊隱約有叫喊,許寧正打著瞌睡,聞聲揉了揉眼抬起頭。
“嗯,怎了,槐叔。”
“小啞巴又不知道去哪了!”老槐操著心走過來,“這可都一天了,您就不擔心嗎?”
許寧揉著眼睛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夕陽已經西沉。
“我竟睡了這麼久。”他歎道,“怪不得頭這麼疼,槐叔,快幫我揉揉!”
“揉,我給你揉!”老槐走上前,氣呼呼地幫他揉太陽穴。
“您也該消氣了。那孩子還小,您可是大人了,怎麼還和一個小孩置氣呢。何況那娃兒天生殘疾,又無父無母,您都不知道可憐可憐他。”
許寧笑:“我哪用得著和他置氣,我是——哎,疼疼疼!槐叔你輕點,這力氣都快我腦袋揉扁啦!”
“您頭還疼不疼了?”
許寧苦笑:“不疼了,不疼!我出去找人還不行麼。”
他披了件衣服站起身,無奈道:“當初不知道是誰不贊成我收養他。現在心眼可偏了,他是小,可我也才十六呢,也不知道心疼我。”
“那時我不贊成您撿個孩子回來,因為養人不像養貓養狗,就算貓狗也不能養了就隨便丟,何況人呢。我是怕您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出門找他去。”
在槐叔的嘮叨刺穿耳膜前,許寧瘸著腳連忙躲出門。到了院子裡,他看著暗下來的天色,看了眼自己還沒養好的腳,歎氣道:“我這做了什麼孽啊。”
至於擔心那臭小子?
許寧可沒槐叔那麼淳樸,幾個月相處下來,足夠他瞭解小狼狗的本性。這小子要是能讓自己吃虧,他就不是屬狗的。
他一邊撐著拐杖,一邊順著坡走出院,腦子裡還想著白天和小啞兒爭執的事。
其實也不能說是爭執,因為是許寧單方面的發脾氣。有一句話槐叔沒說錯,許寧的確生氣了。或許用生氣也不足夠形容,他是動了怒。
事情起因在村長家的兒子昨天出門,到了半夜都沒回來。問平日裡一起玩耍的同伴,也不知道那小孩去了哪。這個急壞了大人,發動了半個村子的人出去找,到天明,才在村外的山頂找到了那孩子。
聽說當時那小孩渾身狼狽不堪,更差點被野狼叼走。
小孩找回來的那天早上,許甯就把莫正歧教到了屋裡,問了他三句話。
“如何做的?”
“為了什麼?”
“你有沒有想到後果?”
當時得了回答後,許寧氣得就把書甩在啞兒臉上,立刻就把人趕出了屋子。說回來這小孩脾氣也是倔,索性一整天都沒回來。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許寧也不那麼氣了。畢竟孩子是自己撿回來養的,哪能不心疼呢。可是他在村裡走了幾圈,走得腳都疼都沒見著啞兒,心肝的火氣又漸漸冒上來了。
好小子,躲哪去了,讓我找到了不一頓好揍。
這時候的許寧還年輕,脾氣也是有的,奉行的更是棍棒教育,心裡正琢磨著等找到了人怎麼揍一頓才好,腳下卻因為走神突然一崴,整個人都差點摔倒山坡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有個黑影從暗處躥了出來,猛撲在許寧身上,才堪堪把他拉了回來。
許寧有些驚魂未定,看了眼腳邊滾下坡的碎石,喘了幾口氣。可待看清懷裡緊緊摟著自己腰的人後,火氣又冒上來了。
“你一直跟著我?”許甯上去揪啞兒的臉蛋,“看著我跟個傻瓜一樣滿村的找你,開心嗎?”
啞兒緊緊撲在懷裡。他低著頭,許寧也不能看見,小啞兒臉色發白,眼睛通紅,整個人喘氣都是急促的。慢慢地,許寧也能發現他情況不對了。他感受著懷裡孩子抖得跟中邪似的身體,感受著他抱在自己腰上的力度。
許久,許寧輕輕歎了口氣。
“我沒事。”
莫正歧卻不說話。
他心裡惱火著呢,又氣又怕,氣自己也氣別人。他今天白天在屋外蹲了一天,在許甯剛出門時就跟著了,一直跟著他一路。在看見許寧到處找自己的時候,小啞兒心裡是又酸又甜,好不是滋味。
他想到早上村長那傻兒子被人找回來的時候,也是一群人圍著他轉,擔心得上躥下跳。啞兒是孤兒,沒做孤兒前也沒體會過被人關心的感覺,當時心裡看得可嫉恨了。
他想,世上會不會有人也這樣擔心我呢?
在看到許寧出門找他,拐著腳轉了一圈又一圈後,他那對別人受寵愛的嫉妒,又變為了對自己的惱恨。明知道先生腳不好,為什麼不早點出來呢?可是現在出來了,先生會不會更生氣?
這樣糾結著,一直拖到剛才,看到許寧差點摔下去,小啞兒頓時急得什麼念頭都沒了。
他當時心裡想,要是先生沒了,我也不活了!
是真這麼想的。
一株生長在腥風苦雨裡的野藤蔓,好不容易找到了願意讓它攀纏的大樹。大樹給它遮風,給它擋雨,漸漸地,它們從根系到枝葉都緊密纏在一起,要是哪一天大樹倒了,藤蔓還怎麼活呢?
許甯牽著啞兒的小手,心裡覺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孩子啊,一點事就嚇成這樣。自己至於跟他置氣嗎?
他對自己道,改不過來,就讓他慢慢改。這孩子之前活得太艱難,養成這麼一幅狼狗脾氣,但是跟在自己身邊,總有一天會好的。
總有一天。
兩人手牽著手回到院子門口。
這時許寧心想著,總要把今天這事給解決了,才好諄諄誘導,於是就又把白天的話問了一遍。
啞兒不能說話,只能點頭搖頭,或者在許寧手心寫字回答他。這幾個月他已經學會了不少字,天賦讓許寧都吃驚。
“我知道你是想為自己出氣,那些孩子平日裡盡是欺負你。”
他們站在院子門口,許寧說:“我並不奉行以德報怨,但是凡事要有度,正歧。人家欺負連你,你還回去是應該。但是你也不能因為別人折了你窗前一枝野花,就去把人整個屋子都刨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小啞兒低著頭。
許寧歎了口氣,“這個季節山上是什麼情況你不知道?你把人家引上山去,萬一人真被野狼叼走了呢?到時候你不會後悔嗎?”
後悔?
莫正歧心裡冷笑,想起昨天白日裡,村長家傻兒子在他面前說的話。
“小傻子,別以為你找了個靠山,我們就會怕你!”
“不就是一個瘸子麼!”
“等他厭煩了你,丟棄了你!看我們怎麼整治你!”
莫正歧當時眼睛都紅了,他想沖上前去揍那胖子一頓,但是知道他們人多自己打不過。他想起許寧教他的以退為進,便暫時忍了,直到找了空子趁只有胖子落單的時候,才把人引到山上,並讓那傻胖子掉在坑裡出不來。
他做這些的時候只顧著解氣,根本沒想過後果。在他看來,這樣整治胖子都是輕的。胖子侮辱了先生,還說先生要丟了自己!
就是讓胖子真被狼吃了,那又怎麼樣呢?
許甯看啞兒低頭不說話,臉色漸漸冷了下來。
“正歧。”
“你看著我。你是真不知道後果,還是不管後果怎樣都無所謂?”
小啞兒抬頭看著許寧。
他不想騙先生,所以沒有回答。
許寧懂了,眼中爬滿了失望。他沒想到啞兒小小年紀,卻這樣輕視生命。
“你今晚不用回屋了。”
他鬆開啞兒的手,轉身就走。
啞兒急了,要去拉他,卻被許寧避開。
“去柴房裡思過,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許甯把小啞兒關進柴房裡,把門鎖上。
啞兒是真急了,他拼命砸著門,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許寧硬了心不搭理,轉身就走。
“啊!”
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許寧腳步一頓。
難以入耳的嘶吼,像是放了一塊燃燒的碳在喉嚨裡發出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
小啞兒拼命發出聲音,他想要許寧回頭。這樣許寧的背影,就好像胖子說的話都成真了似的。
【他不要你了。】
【看你怎麼辦!】
這兩句話像噩夢一樣噬咬著啞兒的心神,促使他用盡渾身力氣捶牆呐喊,只為換許寧回頭。
然而許寧終究是狠了狠心,沒有回頭。那時他想,啞兒心性太野,心中又沒有敬畏。不好好教訓他一次,以後恐怕要出大事。
然而,他卻沒能等到以後。
當天夜裡,許寧接到城裡家僕傳信,急匆匆地返程。因為過於情急,一時竟忘了啞兒。等再想起時,卻木已成舟。
沉屙難返。
從那以後的十年,無數個日日夜夜。許寧多次夢到那一夜,夢中啞兒撕心裂肺的啊啊聲,那一下下捶在牆上的悶聲,都讓他愧疚難當,心痛難忍。
被從樹上生生拔斷了根系的野藤蔓,還有誰為它遮風擋雨?
……
天光大亮,許寧睜開眼。
他有些懵然,好像大病一場後渾身無力;又好像他十六歲那年,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大汗淋漓,不知今夕昨夕。不知道躺了多久,許甯的神智漸漸回籠了。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自己傳訊不成反被人發現。
許寧心下一涼,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他手一用力,這才發現不對。他正躺在一張床上,手下觸感絲滑,是上好的絲被。而屋裡,還有另一個人。
許甯順著微弱的晨光望去,只能大略望見一個筆挺的側影。
那人手裡捧著書,讀得專注。可這樣的氣氛下,卻怎麼看怎麼顯得詭異。
“你是誰?”
許寧沙啞著開口。
看書的人抬起頭,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
有那一瞬,許寧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個讓他痛悔不已的夜晚。
作者有話要說: 以為這章兩人就能相認,然後愉快開始文案上的進展了?
來,一起唱: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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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
“你是誰?”
在床上的人有動靜時,段正歧就注意到了,然而他沒想到自己會等到這麼一句話。聽到詢問的那一刻,段正歧有那麼一會出了神。
因為許寧那一問,讓他想到了十年前。然而今非昔比,一切都已經不同。他已非吳下阿蒙,而許寧沒能認出他。
段正歧放下書向窗邊走去,想自己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試著像以前那樣握起許寧的手,在他手心寫字,卻看到許寧戒備地退後,警惕地看著自己。
段正歧一愣,那一瞬,一股寒意從頭到腳將他澆了個透。他這才明白,許寧的那個問題,不僅藏著對面相逢不相識的諷刺,更是十年離別的歲月間隔,以及各自拼搏忙碌的生疏。
十年,小啞兒長成了將軍,也讓他們的人生被一條深淵隔開。
或許再也不能重合。
許寧一愣,不明白對面的人臉色為何突然黑了下來。這個陌生男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推開門走了出去,留下許寧一個人茫然無措——這是個什麼情況?
然而這畢竟只是個插曲,陌生人的情緒和他沒有干係,許寧時刻謹記著自己的處境,牽掛著槐叔的安危。他不顧身上的疼痛,硬從床上下來,想要把事情探個究竟。
這時,又有人進來了。
“許先生,醫生說您需要靜養。”
來人一進屋就看到許寧擅自起身,微微蹙了蹙眉,又開口。
“如果您是擔心您家僕的安危,也許不用這麼著急。”說著,他一側身,一個人影從他背後鑽了出來。
“少爺!”
槐叔撲了過來,“您怎麼傷成這樣了,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
他一邊扶著許寧,一邊憤怒地盯著門口的人。
副官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這是之前我們辦事不力,誤傷了先生,此事將軍已經做了處罰,以後不會再有。許先生自可不必擔心,您是將軍的客人,自然就是我們的貴客。”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張三少的事也暫不再提。”
聽到這裡,許寧再不能察覺出不對,就是白活了二十六年。
“將軍?”
“就是剛才出去的那一位。”副官笑道,“我們將軍最是仰慕讀書人,知道有人那樣對先生,可是發了好一通火。”這後半句話可是真的,當晚傷了許甯的孟陸,現在還在刑房吃鞭子呢。
許寧想起剛才出去的那黑臉男人,看起來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身上卻有極重的威勢。這樣的人,如果自己見過不該沒有印象。可若真是沒見過,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本來應該爭鋒相對的兩幫人,為何對方這麼禮遇自己?
事情想不明白,許寧也不想再在對方面前露了怯。
他說:“我想再見貴將軍一面。”頓了頓,“為各種事由。”
副官可惜道:“那可遺憾了,將軍剛剛有急事出門,這幾日可能都回不來。”
“那……”
“先生自然也該好好休養。”副官笑面道,“既然是我們的人打傷了您,自然該我們負責任。您就不用擔心,在這裡好生養傷就是了。”
許甯臉色冷了下來,雖然他不明白事情原由,但總有一件事確定,這些人現在不準備放自己走了,說難聽點,他被軟禁了。
副官看這屋內兩人臉色,知道自己不宜久留,留下一句先生有事再吩咐,便忙溜出了門去。到了屋外,他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這都什麼事啊?好不容易抓回來的人,將軍不准動,可又不打算見。現在進退兩難,可都是他這個做副手的困擾。
……
許甯沒想到對方說了將他們當貴客,竟然不是場面話。
接下來的幾天,他的吃穿用度,仿佛又回到了在許家當少爺的時候。不,就算是那時候也沒現在這麼清閒。
“少爺。”槐叔惴惴不安道,“我們還要在這待多久?”
許寧搖了搖頭:“這可不是我們說了算。”
這幾天,他想出門不被允許,想要見他們的將軍也不被允許,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腰上肉都長了二兩。再這樣下去,他怕事情沒查清,自己都被養成廢物了。
想到這,許寧決定不能坐以待斃。
“槐叔,麻煩你跟他們捎一句話。”
副官接到消息的時候有些吃驚。
“他說要參觀宅院?”
“是的。”
前來通傳的小士兵也摸不著頭腦,“貴客說,在屋裡待悶了,想要透口氣。”
“那……”
副官向身後的屏風看了一眼,見裡面的人沒有聲響,便做了主張。
“我去看看。”
……
“這座屋子不大,連帶的花園也不怎麼精緻。”
許寧被人帶著閒逛,走在前面的副官體貼地為他介紹。
“現在又是初春,先生想要看景色,來的不是時候啊。”
許甯心裡冷嘲,本來就是強逼的買賣,誰還上趕著來?他繞著宅子走了一圈,已經搜集了一些情報。這裡估摸是不常住人,雖然收拾得乾淨,但是很多地方都還顯得倉促,顯然是匆匆整理過才有人搬進來的。
宅子的主人不是金陵的常客。
這就說的過去,若是金陵人,自己怎麼可能會沒見過?
可對方勢力不在金陵,還能把自己監(jian)禁這麼久,到現在都沒見外面有動靜,可見能耐。許寧心裡盤算,被稱為將軍,又和張習文有仇,這究竟是哪路人馬?還沒等他將人選列清個一二三,就聽見陣陣慘叫,夾在著皮鞭打在肉上的呼呼聲傳入耳邊。
“這是?”許寧錯愕。
副官不動聲色地上前擋住他的視線。
“這是用來教下麵人規矩的地方。汙了先生的眼睛,實在對不住。”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身邊親兵去那傳來慘叫的小院吩咐一聲,然後就要將許寧帶到另一個方向去。可惜天不從人願,他人還沒帶走,前面就被人擋住了去路。
“呦,甄副官,帶著我們的貴客兜圈呢?”
副官看見來人,警告般地低喊:“孟陸!”
來人卻不把他的警告當一回事,一邊把外套披在肩上,毫不忌憚地露出鞭痕。
“許先生,這幾日修養得可好?那天手下沒留情,真是對不住了。”他一邊對許寧笑,一邊露出兩顆尖牙,說出嘴的卻不是什麼好話,“誰叫我不知道您和咱將軍竟然關係匪淺呢,真是被鷹啄了眼,自找苦吃啊!”
許寧當然認得此人,就是上門堵他,並把他揍得人事不清的罪魁禍首。可現在看對方的形貌,竟然比自己還淒慘些。看來副官說將軍懲治了下屬這句話,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為了什麼呢?
“孟陸!”
許寧這邊還在尋思,那邊副官簡直頭都大了。
孟陸道:“甄副官何必大驚小怪,我和許先生是不打不相識,也算是一場緣分。先生覺得呢?”
許寧笑了笑,回道:“我是無所謂,倒是孟先生明明是聽命辦事,卻受我連累受罰,我真是於心有愧。”
許甯從來不是吃虧的主,別人要膈應他,他自然軟刀子捅回去。
果然,孟陸聞言臉色一白,像是想起了抽在身上的鞭子有多痛。
“可別喊我先生,咱這粗人受之不起。”他磨了磨牙,盯了許寧好一會,“您和副官繼續逛,我不打擾。”
副官總算把這麻煩人物送走了,心裡悄悄松了一口氣。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副官,但是段正歧手下的那些能人,只聽命段正歧本人,從來不會看他臉色。要是孟陸想繼續和許寧對著幹,除了回去請將軍,他可真沒別的招了。
不過說回來,這許寧也真是個人物。副官偷偷打量著身旁的人,被人明擺著囚禁了,還有餘力和人打周旋,一點不露怯,處變不驚啊。
“甄副官。”
這不肯吃虧的個性,倒是有些熟悉。
“甄副官!”
“嗯?”副官一個激靈,回過神,“先生,有事?”
“沒什麼大事。”許寧似是困惑,“我剛才看孟陸往大廳去了,他也住在主宅嗎?住在一起,萬一平日裡不小心衝撞了可不好。”
“那自然不是。”副官解釋道,“主宅裡除了將軍和您,沒住別人,一般我們只有找將軍稟報消息的時候才去……”他說到這裡頓時住了嘴,一滴汗水從額頭冒出。
果然,抬頭,許寧正笑眯眯盯著他。
“貴將軍已經回府了?”
許寧道:“那就麻煩您,幫我求見一面。”
“……事情就是這樣。”
副官一臉生無可戀地站在段正歧見面,“屬下一時說漏了嘴,讓他知道了。”他知道將軍囚著許寧,又不斷算見對方,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現在他把事情辦砸了,指不定要挨幾鞭子了。
哎。副官苦惱。
【那就見。】
哎?
段正歧提筆寫。
【說我風寒臥床,不便見外人。讓他在堂外等著,你在門口傳話。】
哎??
副官錯愕,不明白長官大費周章葫蘆裡是賣什麼藥。但是段正歧平日裡餘威震懾,讓他又不敢多問,只能領命出去佈置了。
許寧聽到後,卻不覺得奇怪。
他認為對方也許是想借此折辱他一番,不以為意,告訴副官自己並不介意後,許寧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中,準備開始這場隔空對話。
一個不速之客卻突然路過。
“哎,許先生不出去溜達了,站在這做什麼?”
孟陸吊兒郎當地從那頭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許寧。
“自然是有事與將軍商談,只是將軍似乎不便,我就在屋外候著。”許寧給他送上一個假笑,便轉過頭,不打算理會這個找茬的傢伙。
“哦。”誰知孟陸卻點了點頭,突然開口,“我們將軍的確是不方便,因為他不能說話呀。”
許寧背影一僵,驀地轉身。
“你說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年輕人,想的還是太簡單啊。——阿歪看著以為要相認的讀者,這麼歎道。
彆扭的啞巴,心機深的啞巴,被孟陸一句話給揭了底。真是成也孟陸,敗也孟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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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孟陸剛才說那句話,是故意的。
一來,想試探試探這許甯和將軍究竟是什麼關係,到底知不知道將軍的底細;二來,如果許寧不知道的話,他就是給許寧挖了一個陷阱。
孟陸從八年前開始跟著段正歧做事。那時候的段正歧還不是什麼將軍,遠沒有今天的地位,但已經有了木秀于林的才能。而與他的能力比起來,他的殘疾又是那麼醒目,這就落了很多人口舌。
世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時刻盯著別人的缺點,抓他人的錯漏,並以此為樂,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當然,最終這些自以為是的傢伙,都被段正歧以雷霆手段處理了。
但是,啞,確實是段正歧的一個逆鱗。
孟陸猝不及防地告訴許寧這個消息,就是想萬一許寧並不知情,吃驚之下或許會在將軍面前表現出什麼不敬,到時候這偽學究就有苦頭吃了。
然而,他千算萬算,沒想到許寧竟然是這樣的反應。許寧的確是吃驚的,只是他的驚訝之中,似乎還藏著別的什麼。還沒等孟陸看透那一絲情緒,許寧又很好地收斂了表情。
這時候,甄副官從屋內出來。
“許先生,將軍吩咐,您有什麼想知道的請直接問罷。我會替將軍轉述。”
許寧點了點頭:“貴將軍身體不適,還要被我打擾。下次見面,必然當面向將軍表達歉意。”
孟陸右眼皮一跳,心內有了不好的猜測。
“不用。將軍佩服先生的心性,只要不是機密,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句話說得有些過於客套了,許寧端端地受了,心裡暗暗有了個猜想。
“勞煩了。”
一旁,孟陸聽得有些不對勁。他以為許寧被擱在大堂,是將軍想要落他面子。怎麼如今看來,倒更像是將軍不想讓許寧知道自己口不能言,才故意避而不見。
那自己剛才那一番話,豈不是……孟陸後背汗濕了一片。
“孟陸,你又在這做幹什麼?”副官這才有空搭理這混貨,“你沒與許先生說什麼不中聽的話吧?”
“我只是路過。”孟陸說著,腳下抹油,“不打擾二位。”
許寧笑意盈盈地欣賞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副官終究沒有心思去管孟陸,轉身看向許寧。
“那先生有什麼想問的?”
許寧站直身,開口:“我並不想問,只想說一件事。”
副官洗耳恭聽。
“貴將軍與諸位把我擄來,不過是為了張習文交與我的那件事物。如果我把東西在哪告訴你們,貴府可以放我離去嗎?”
副官一驚,沒想到許寧一開口就直指重點,絲毫不按照規矩來。他一下子有些懵,噎了一會才接住許寧的話。
“那東西現在何處?不,那究竟是什麼?”
“是一封信。”
許寧淡淡道:“巧合的是,前幾日,我恰好也收到一位舊友來信。不巧地是,我回信時不仔細,將張習文的那封也夾在信封裡寄出去了。陰差陽錯,這事物,現在已不在我身邊。”
“那信寄哪去,寄給什麼人?”
副官半信半疑地問。
“北平,其實也不是北平,而是從北平轉寄的信。”許寧頓了會,才道,“至於收件人,只是我一個師兄,想必貴府並不認得。”
“哪位師兄?究竟寄到哪了?”看許寧說得這麼言之鑿鑿,副官有些著急地追問。
“師兄人在柏林留學,自然是寄去柏林。至於姓名——”許寧說,“他叫傅斯年,或許你們沒聽過。”
……
“將軍。”屋內,副官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有些擔憂道,“如果真如許先生所說,東西到了柏林,我們可追不回來了。”
然而比起副官,將軍卻鎮定多了。
段正歧坐在高位上,左手握著筆,寫:
【他說這些話時,什麼表情,什麼語氣?】
副官回想著,“大體上平靜的,並沒有太多情緒,倒是有些感慨的樣子。想來許先生也沒想到,自己會做這樣的糊塗事吧。”
【他騙你的。】
“啊?”
副官一驚。
【他想試探我們反應,所以詐一詐你我。信或許不在他身邊,但絕沒有寄去柏林。】
“這……屬下愚昧,可許先生這麼做,就不怕被拆穿後惹怒了您,自身難保嗎?”
段正歧落筆停了一下,抬頭輕輕看了眼副官。不知為何,甄副官好似在那一眼裡,看到了鄙夷。
【即便寄信是假的,只要他說的其他話都是真的,我也不能再隨意處置他。】
“可,這是為什麼啊?”
這次將軍刷刷寫了幾個字,副官湊上去一看——
【多讀點書。】
甄副官:“……”
傅斯年是誰,不讀書的人不知道,讀書人卻少有不知道。
或許論起學問,他尚不是一個能與章太炎、黃侃等老先生比肩的人物;論起本事,也不是一個能與蔡元培並肩的治學能人。他只是一個後輩,但是提起他的事,青年學子卻無一不津津樂道。
傅斯年是北大的學生,還在北大預科讀書的時候,就做過幾件大事——趕走過學問不精的“老教授”——那教授還是章太炎的親弟子;在胡適剛入北大因風格特別而不被學生接受時,又勇於擔當“護花使者”,將他保了下來。
而最後一件事,則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在這場震驚中外的學生運動中,傅斯年是當年北大的學生領袖,整個□□的最高指揮人。當時他帶領學生直奔趙家樓胡同,控訴簽訂“21條”的賣國賊,一把火燒了曹汝霖家的房子!這件事有幾人幹得出來?雖然他後來急流勇退,不再參與□□,也曾因此被人非議過,但終究是個足以名留青史的人物。
這樣一個人,雖說現在還在海外學習,未能有什麼大成就,可他的未來,卻是任何人都不可小覷的。
許甯如果是傅斯年的師弟,人以群分,誰能小瞧了他?
段正歧雖不是讀書人,卻比讀書人還瞭解這些,對於這些學界風雲人物的軼事,向來如數家珍。所以在許甯報出傅斯年名字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這是威脅,許寧對他的威脅。
許甯既然是傅斯年的師弟,那就也是北大的畢業生。他可能與胡適相交,可能是蔡元培的得意門生,可能曾見識過魯迅授課時的風采。這樣一個人,不說他自身的能力與學識,單是這份人脈,就叫人輕易不敢動他。
所以許寧說:“我師兄是傅斯年,或許你們不認識。”
這句話其實應該這樣聽——“我師兄是傅斯年,你們動我試試。”
聽了解釋,副官後腦冒出一層細汗,他想幸好將軍沒做什麼,不然真把梁子扯大了,他們也難辦!
副官沒怎麼讀過書,沙場上殺人是一流,文場上捅軟刀子卻是末流。他只能求教長官:“到底該如何回復許先生?”
“邀請?”
許寧微微詫異。
副官頂著壓力,面帶笑容道:“是的,我們將軍說,既然先生是傅先生的師弟,那就更巧了。將軍仰慕傅先生學識久已,若是傅先生學成歸國,還望有幸能與他見一面。”
“哦。”
許先生頷首,問:“那信不要啦?”
“既然信已經寄往柏林,那久是難以追回了。將軍說與其煩惱這些沒根底的事,不如先把其他事做好。”副官說到這裡,又忍不住自己多問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若張三少知道了,許先生又該如何物歸原主?”
許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誰說張習文,就是原主?”
副官被他這一眼,頓時有些心慌。他急忙想,不成了,我要撂挑子,讓將軍另外選個人伺候!寧願天天上場殺敵,也不願和這些讀書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啊!
副官怎麼想,許甯管不著,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如此,東西也不在了,我可能回家了?”
“當然可以。”副官道,“不過最近北平風雲變幻,金陵也不太平,許先生與其歸家,建議您還是待在府上更安全些……”
許寧沒指望過能被放走,他就想聽副官怎麼胡謅,看背後的人怎麼想方設法地留自己下來。
“——像是北平,今早剛傳來消息,昨天那一番動亂,死了不知道多少學生。”
許寧一愣。
他被關著的幾天,還不知道外界已然風雲變化。
大沽口被破,徹底激起了愛國青年的憤怒。新的學(xue)運,就是一場新的風雨催生。
3月18日,來自全國,來自北平的五千多民學生,上街游(you)行,抗議八國通牒,要當時北洋臨時政府予以強硬拒絕!學生隊伍由李大釗率領,一時群情激昂要闖入□□,頓時與國民軍發生衝突。而這一場衝突,導致了四十七人死亡,上百人受傷!
死者中有不少學生,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則是年輕的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學生運動的領袖—劉和珍。她慘死時,尚不滿二十二歲。而她曾試圖為這個國家做的,卻比許多虛活數十年歲月的人都多。
慘案一出,全國悲憤,魯迅先生連夜寫下《紀念劉和珍君》——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說到此事,副官就不由頭疼。
“為了這事,老將軍不知打了多少通電話,催將軍趕緊北上。許先生,先生?”
他見許寧神情呆滯,不由探身問切,哪想到許寧卻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死了多少?北平,死了多少學生?”
“四十七人吧,但還不確定。”感受著抓著自己的力道,副官忍痛道,“先生,您怎麼了?”
許寧卻已經聽不見他的話。他想到方筎生上京前的意氣風發,想起他大聲告訴自己他的義,想起他年邁的奶奶,想起他的花布包裹。
如果,如果方筎生也是那四十七人之一,此時他是不是正倒在地上,為殘酷的現實徒勞流幹了一腔熱血?
許寧覺得渾身發冷。
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他急匆匆地趕回去,卻只看到被屠戮的村莊,焦枯的灰燼,遍地的屍野,被砸開的柴房——以及那一地潑墨的紅。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揭露了一點當年的情況——許甯以為啞兒死了。
--------------------------7.8晚更新---------------------
中午放上了《啞兒》的新封面,卻涉及了他人肖像權和版權爭議,是我思慮不周。
如果對大家造成不便,或讓粉絲有不好的感官。我在此深深致歉。
知易行難,以後也請大家監督,不能再犯。
PS:明天依舊十一點多更新~!
☆、姓
許寧被家裡喊回去的時候,沒料到會耽擱這麼久。他其實並不想回老宅。如果可以,最好永生都不用再踏入。
許家是前清傳下來的老門第,許甯爺爺娶了一房正妻,兩房姨太。許甯的奶奶就是這位二姨太,他在許家排行第五,前面還有三位哥哥,兩位姐姐。再加上旁系的其他親緣零零總總,許家不可謂不是一個大家族。
然而到了許寧這一輩,世道卻變了。
首先,是大清亡了。
許家仗著前朝享受的好處,一夕之間就土崩瓦解。慶倖的是,新政府並不打算卸磨殺驢,也知道不能簡單清算這些舊勢力。所以許家雖然沒了前朝封蔭庇護,但也算攀上了新枝。這就和衙門裡的縣太爺脫下烏紗帽剪了西洋頭,照舊坐在官椅上一個道理。權勢還是把持在這些人手裡,換湯不換藥。
再一個,是如今的百姓不再那麼好糊弄了。
從康梁公車上書到百日維新,再到孫文在香港建立興中會,其餘人等揭竿而起發出呼呵。現時的中國,已不是往日的中國。
這給生意的許家帶來許多麻煩。
許寧,誕生在新舊交替的1900年。百日維新失敗,慈禧囚禁光緒,梁啟超逃難日本的1900年。等到他懂事的時候,已經是民國元年了,但是許寧卻還是不明白一個道理。
為何從小照顧他、哺乳他的奶媽依舊不能同桌吃飯?
為何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奶兄弟,還是得跪著叫他主子?
為何那些口口聲聲叫著少爺的人,當面對他笑意妍妍,背後卻惡毒咒駡?
他住在許家的高牆大院裡,看著宅內陰私,勾心鬥角,總是不自主地發問:不是新中國了嗎?不是已經建立民主了嗎?三民主義還高高掛在牆上,為何那袁世凱就有膽復辟?為何他滿眼看到的,還是一個吃人景象。
他問了,卻沒人回答他。
直到尋十六歲那年,一場高燒,黃粱一夢。再醒來時,已是曆世百年,魂魄猶如沁入涼水,又如放入烈火炙烤,將這塊大地上的百年風雨,囫圇走了一遭。
他看到期望,又親眼看見期望被碾成碎末;
他看到絕望,又聽見有人擂著鼓聲轟轟打破囚牢;
他看到好不容易建立新朝,卻又看到歷史重複,噩夢重演,甚至更糟。
最後,他看到一個少年。
那少年舉著課本,搖頭背誦,將這個國家曾經的血雨腥風囫圇數了一遍,背完後,卻和同桌嬉笑打鬧道:“哎呀,他們真苦呀,還好我不活在那個年代。”
還好我不曾活在那個年代!
許寧多羡慕他的這句話,得要有多大的底氣,這個少年才可以指著那數百年前的歲月說——我不曾,活在那個年代。
許寧從夢中醒了,渾然忘記了大部分的事,卻遙遙記得最後那個場景。
【他們真苦呀。】
那想必你們是很快樂的,是不曾痛苦的。因為他們活在更好的年代!
他想,若是真的,該有多好。可是這樣的好,卻需要有人去推動。
在許寧自己看來,他只是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在外人看來,許家小少爺卻是被夢魘住了。他要去讀新式學堂,不肯再按照二老爺的吩咐去學商。他要去外留學,和什麼洋鬼子混一道,卻不願爭奪家中事業。
他甚至和下僕稱兄道弟,忽然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
許寧的種種變化,自然是把他老子氣壞了。
“你要學新文化,做學問人!”
二老爺一邊抽打,一邊罵道;“也不看看你吃的誰家的飯,喝的誰家的水?”
“我還給你!”
許寧被抽著鞭子,眼睛通紅。
他大喊:“我賺了錢,尋了工作,就通通還給你!”
他老子冷笑一聲。
“那你身上這血肉呢,也要學哪吒不成?”
那次許寧躺在床上養傷數月。而在他養傷的這個月裡,他的奶兄弟被發賣掉,他的書被他兄長一把火燒了,而他費盡心思考來的公派留學的名額,也被他父親當做禮物送給一個紈絝子弟。
許寧當然不肯甘休,傷一好,他就逃出家裡,去找他中學的老師。他指望先生可以收留他,可以帶他逃出這個地獄。
可當家裡派來的人把他抓走時,那位先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
“元謐,百善孝為先,做人做事,都得先孝敬父母啊。等你以後自立門戶了,再去求學問也不遲。”
這一次,許寧被他老子打斷了一條腿。
而他父親的一句話,則是更狠狠打擊了他。
“小子,你嫌棄家裡,可知道你先生拿著你的消息來問我換取銀兩時的嘴臉?”
“我們賣貨賣人賣錢,他們,哼,賣得可是滿嘴的仁義道德!”
槐叔來看他時,抱著他痛哭道:“少爺,我們就忍一忍,忍到你能自立門戶,不行嗎?”
忍?
許寧渾噩地想,耳邊又傳來那一聲。
【還好我不曾活在那個時代。】
可他就偏偏活在這個時代,連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啊。
這次之後,許寧就被他父親打發到鄉下一個小村,抄寫經書。然而經書還沒抄到一半,他人就被喊了回來,回來後也不見父親召見,就把他晾在偏房。
許寧有些奇怪,又惦記被忘在鄉下的小啞兒。第二日一早,便去找父親詢問緣由。
“我經書還沒抄好,不敢在家裡久待。”
他父親,許家二老爺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你有那心思抄書?”
許寧又道:“我有些事物忘在鄉下,想回去取。”
二老爺不耐煩地揮手,“隨便你什麼玩意,有什麼值得取的,過了這幾天再——”他突然笑了一下,“過幾天也不必取了。”
許寧一驚,抬頭看向他的父親。然而許二老爺一驚不耐煩理睬這個不孝子,背著手走了。
那天晚上,許寧試著第三次從家裡逃跑,然而還沒逃出大門,就被人抓住了。
他父親知道後,譏嘲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把他關回房裡去。”
許甯被關在房裡,三天三夜,以絕食來抗議。
而第四天,許二老爺親自來給他開門。
“你想回去?”
“回去吧。”許老二爺冷笑道,“回去看看你那寶貝東西,還有沒有保得住!”
許寧一個寒顫,渾身發抖地往鄉里趕。
在一路上,他聽到許多消息。
“聽說萬鄉前天被土匪劫了?”
“哎呦,聽說死了好些人呢!”
“還好曹軍長去的快,把土匪給清了,不然匪患就要禍害到我們這了吧。”
“曹軍長這次可是大功一件啊!”
許寧不信,一句話都不敢信!然而他當聞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焦黑的土地,走過一幢幢倒塌的屋舍——卻不由得不信。
最後他顫抖著手推開關押啞兒的柴房,看見裡面一片淩亂,只留一地鮮血時,心底最後一根支柱也倒了。
萬鄉死了二百零三人,許甯親眼看到村長家的兒子,被割下頭顱掛在房門上。
曹軍長剿匪有功,連升三級。那陣子,許寧看到很多人穿著華服來往許家,其中就有這位曹軍長。
他們杯盞交換,談笑風生。許寧卻仿佛看到,他們喝的不是美酒,是亡者的鮮血;吃的不是佳餚,是亡骸的屍骨。
土匪襲擊萬鄉?
曹軍長恰好趕到?
一個窮鄉僻壤,哪個窩土匪願意去劫——除非有人走漏風聲,縣上首富的兒子住在鄉里。
縣裡長期沒有外患,曹軍長怎麼就恰恰準備萬全,將匪徒們一舉剿滅——除非他事前就得知了消息。
那一晚,許寧吐了,像是要把心裡骨裡魂裡的血肉全都吐出來。頭一次,他恨自己為什麼姓許,為什麼活在這個世道。
然而,或許真是老天有眼。
三個月後,許家被報復,滿門盡滅。
許甯當時被他爹關在別莊,陰差陽錯逃過一劫。等他回去時,只看到滿地的灰燼。那些光鮮亮麗,那些吃人的場景,都被這一場火焚盡了。
他帶著槐叔,離開了縣城。
從此再沒有回去半步。
因而他也不知道,在許家滅門兩年後,有人循著線索前來找他——得到的卻是他已身死的消息。
……
“許先生,許先生,您沒事吧?”
副官看見許甯突然捂著胸口蹲下去,嚇了一跳。
“我去喊醫生來。”他起身就要走,卻被許寧拽住了袖子。
“……沒事。”許寧抬起頭,眼睛裡有些紅血絲,“只是舊疾犯了,休息一會就好。”然而,他拽著副官的手卻沒有鬆開。
“我有一事相求。”
“您說。”
“我想去北平。”許寧閉了閉眼,再開口道,“我有一個學生在那,我擔心他的安危。”
他害怕重蹈覆轍。他害怕這世道,再次奪走他一個學生!
許寧做好了準備,在對方拒絕後該怎麼再次開口才好,誰知道副官想也不想道:“可以,我去問問將軍。他正好也要回北平,可以帶您一塊去。”
“你們將軍……”許寧這時候才注意到不對。
老將軍幾次三番催將軍北上。
他說去北平,說的是“回”。
許寧頓時注意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重要資訊。
“你們將軍,姓什麼?”
“將軍姓段。”副官回答,顯然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可以說的。
段,錐物之段,不折手段之段,也是現今的北平政府臨時執政——段祺瑞之段。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個雙方都以為對方死了的故事。
嗯。
☆、北
“他……姓段?”
許寧說出這句話時,不知自己該是什麼心情。
然而他也不知道,就在此刻,姓段的段正歧正隔著一扇窗戶,悄悄看著他。
北平的消息,段正歧昨晚就已知道。而許甯有一個學生北上,生死不明。段正歧之前不知,在知道許甯是許寧後,也很快查到了。
和許寧一樣,很難說清他此時的心情。
【你為這個學生如此心痛,當年可有心痛過我?】
他很想這麼問,然而在看到許寧驚痛表情的一瞬間,段正歧卻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個人也可以這麼脆弱,原來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他不再是一座大山,時時刻刻橫在自己心頭,而是化作了塊塊碎末,碎泥填滿溝壑,碎屑漫天飛舞,卻是觸手可及。
段正歧轉身,遁入黑暗中。
在由副官向將軍申請後,許寧被允許和段將軍一塊北上,即日啟程,而槐叔卻被留了下來。
對於自己要被單獨留下來的這件事,對於少爺要遠離他去另一個城市這件事,槐叔無可奈何,只有不安。
“這次出門少說得十天半個月,槐叔,幫我去學校請個假吧。”
許寧這麼一說,槐叔倒安靜下來。少爺這樣說就是還要回來的,他還是要回金陵的。他就沒有想更多,好像許寧一個保證就能安下他的心神。槐叔念念不舍地和許寧告了別,看著許甯坐上車,車駛離視線。
段正歧這次來金陵,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他既然決定離開,就不打算再掩飾。所以許寧這一次,親眼見識到了什麼叫非常手段。
段正歧調來一輛專列,直通北平,中間不停站。而這列車上,除了他的屬下和親兵,就只有許甯這麼一個外人。
許寧被分配到一個單獨的車廂,第一天下午的時候,沒有人來打擾他,他就靜靜準備自己的事。然而這份平靜,卻在第二日一早就被打破了。
“你沒和將軍說什麼吧?”
孟陸伸進一隻胳膊,先是擋住許寧要關門的動作,然後整個人往裡面一擠,跟泥鰍一樣擠了進來。
許寧看著他不說話。
而孟陸,他是真的有點後怕。
他們上列車的第一日就被段正歧叫了過去,吩咐不准向許寧洩漏任何關於他的消息。無論是名字,啞疾,還是其他什麼。至於姓氏,反正到了北平也是藏不住的,就不去管它。
這次小會結束後,孟陸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左等右等,才找到這麼一個機會來和許寧攤牌。
許寧心情正不好,看見他送上門來,笑了。
“我還沒和將軍見面,能和他說什麼?”
孟陸松了一口氣。
“不過改日若有機會,定要和將軍好好聊一聊,尤其是治下這一塊——”
孟陸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
“你敢?”
“我當然不敢。”
許寧不再逗他,揮了揮手,示意孟陸坐下來。
兩人相對無言坐了一會,許寧再次開口:“倒是你們將軍,是什麼時候啞的?”
“你可別問我,我也不能說。”孟陸看了他一眼,“有些事你要真想知道,就直接去問將軍,反正我們是不能說的。”
“明白了,他不讓你們告訴我。”許甯了然。
孟陸:“……”
看著孟陸默認,許甯卻已然確定了心中一個猜想。世上還有哪個手握強權的人,會對俘虜如此寬容,禮遇到近乎異常?世上又有哪個將軍,會特地向俘虜隱瞞自己的啞疾,好似害怕被看穿什麼似的?
一系列反常的舉動,所有不該有的寬容,最終化歸一個答案——竟然真的是他。
只有他,那個彆扭又倔強,會因為許寧差點摔下山坡,而緊緊抱住他的啞兒,那個被他撿回卻又被他丟了的小啞兒。
他是如何從山匪的希冀中活下來的,他又如何姓了段,如何當了將軍?
許寧心緒複雜,想到很多,然而千言萬語最後卻化為一聲歎息。
啞兒不想認,那自己就裝作沒認出來罷。
一時間,車廂裡沒有人再說話。
許寧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想著心事。孟陸閉了會嘴,又覺得無聊,他玩弄著腰側的槍袋,乏味了又抬頭看著許寧。
許寧臉上還有被他打出的青紫,尤其是鼻樑上那一塊,顏色紫紅,看起來頗有些滑稽。他戴著用膠簡單粘好的眼鏡,還沒怎麼來得及收拾自己,就跟著段正歧北上了。
孟陸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說他書生氣,可偏偏敢當著自己的面對外放暗號,被打得半死都不吭聲。說他有幾分硬氣吧,此時又自願被他們俘虜,跟著將軍北上。
他似乎可直可屈,那脊樑不像一般讀書人恨不得挺得筆直朝天,卻也是旁人輕易壓不彎的。
“你在看什麼?”
許寧突然開口。
被抓包的孟陸瞬間有點窘迫,連忙找藉口道:“誰看你了?我就是想問,對,問你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是在給誰發訊號?
然而這句話還沒來得及出口,火車驟然減速,吱呀吱呀的聲響,將孟陸的話全都淹沒在噪音裡。
許寧看著窗外那熟悉的景色,前呼後擁地擠進眼簾。時隔多年,他又回到北平了。
“許先生。”
甄副官推開車廂門,走進來道:“將軍請你先——孟陸!”看到車廂裡多餘的一個人,副官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吼了出來,“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糟糕!孟陸一邊向門口退,一邊笑道:“我不是怕許先生無聊麼,過來陪一陪他。”
“呵。”副官獰笑,“還是讓將軍的鞭子陪一陪你吧。”
“甄副官,慎重啊!”
許寧看著他們一唱一和,鎮定地整了整衣服,提著行李。
“那我先下車了。”
“許先生,慢。”
副官一腳把那渾貨踢了出來,“現在街上不太平,讓這傢伙陪著您吧。他雖然愚笨了些,但身手還是有點的。”
孟陸爬了起來,不滿道:“什麼叫還是有點,我和將軍切磋都能五五開好嗎?”
“好。”
許寧點了點頭,知道他們不放一個人在自己身邊監視不放心,便逕自應了。然後抬腳,下了列車。
“哎,你等等我!”
“你個讀書人,怎麼跑得比我還快?”
“你急什麼!”
許寧當然急,他著急方筎生的安危,他怕方筎生死了,更怕他活著卻比死了還難受。
所以他一出車站,就找人打聽收治受傷學生的醫院,包了輛黃包車趕去。醫院離這裡不近,車夫看他脾氣好,便尋找話頭與他說。
“先生,看您也是讀書人,是去看望朋友的嗎?”
“嗯。”許甯輕輕應了一聲。
“我一看您這樣就知道。”車夫感歎道,“這幾天有不少人從外地趕來看望親友。哎,運氣好的還能抱頭痛哭一場,運氣不好的,卻只能回去準備喪事了。”
許寧心下一緊,車夫繼續道:“那天槍一響,我就知道不好,趕緊往人少的地方跑。嘿,後來再回去看,地上的那血啊,沖都沖不乾淨。聽說死了四十七人呢!”
四十七,那不是一個數字。是四十七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四十七個破滅的家庭,四十七個戛然而止的人生。
死亡只是開始,悲傷卻在之後醞釀更深。
“那都是些學生啊,哎。”
車夫似乎也很同情。
許寧卻問:“只有那四十七人嗎?”
“哎?您說什麼?”
許寧這次卻閉上嘴,不再說話。車夫有些悻悻的,也安靜了下來。
不過一會他又道:“先生,身後那個人你認不認得,他老跟著我們,要讓他一起坐車上嗎?”
許寧回頭看了一眼。
“不用了,他太重。我怕你拉不動。”
太重的孟陸露出一個吃人的狠笑,咽下這口氣,繼續追在後面。
等到車子停在醫院門口,孟陸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喘著氣,感覺心臟好像都快炸開。什麼叫殺人不見血!什麼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孟陸算是見識到了。這許寧,肯定是在報那晚的一箭之仇。他咬牙切齒地想,一抬頭見許寧又要走遠,連忙追了上去。
……
“將軍。”
宅邸,副官有些擔心道:“許先生去探望游(行)的學生,您就不怕他對我們產生誤會?”
段正歧睨了他一眼。誤會什麼?
“就是,許先生會不會恨上老將軍和您,認為是你們……”
段正歧卻笑了。如果他能說話,此時應該能聽見他篤定的聲音。
【他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悖
“方筎生?”
護士回答:“好像是有一位姓方的學生。”
許寧松了一口氣,道:“我是他的老師,我想見見他。”
護士卻有些為難。
“難道他——”許寧緊張。
“不,不是!他傷得不重,只是有些……您跟我來吧。”護士給許甯領路,一邊道,“既然您是他的老師,也希望您可以開導開導他。”
方筎生的情況,比許寧想像得還嚴重。
他沒有在衝突中受傷,醒來後卻不言不語。一連幾天,坐在病床上一句話都沒說,任誰上去安慰都沒用。
許寧進病房的時候,看到的是方筎生的側臉,他消瘦了許多,眼下一片青,整個人都好像失了魂靈,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筎生。”
許寧試著喊了喊他,沒有反應。許寧蹙眉,他感覺方筎生像是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龜縮在殼裡,因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拒絕任何外界反應。
不過許寧沒有氣餒,他走近些,又道:“筎生,奶奶還在家裡等你。”
“奶……奶?”
方筎生的眼珠微微轉動。
“是啊,筎生,你奶奶給你的花布包裹呢?”
花布包裹,奶奶親手織的花布包裹,裹著那親手做的甜點,送自己意氣風發的孫子,踏上開往追求心中抱負的列車。而那車,卻沒有靠站。
方筎生恍若刹那被點醒了,他看著許寧,眼眶瞬間紅了。
“先生!”
“啊啊!先生。”
他一把撲到許寧懷裡,嚎啕大哭。
許寧拍著他的後背,輕輕歎息。方筎生卻撲在他懷裡,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洩口,將多日的悲憤全都宣洩出來。
“我就看著他們死在我面前啊!”
“那一槍打出來,阿四的腦袋就開了個窟窿。”
“前一刻他還在與我說話,後一刻人就沒了。先生!先生,我好恨啊!”
那滿腔的悲憤,如果化作洪水,大概可以淹沒半個北平。
許寧默默聽著,直到聽見方筎生在他懷裡咬牙切齒道:“我好恨啊!我恨他們!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飲其血!”
許寧手一僵,扶著方筎生的肩膀。
“你說什麼?”
他看著學生的眼睛,卻只在昔日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看到滔天恨意。
“我說,我要他們死。”方筎生冷冷道,“他們都不得好死。”
許寧緩緩鬆開扶著他的手。
“先生?”方筎生困惑。
下一秒,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一聲輕響傳開。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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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為什麼這樣認為?”
副官卻不太放心道:“現在外面的流言,都將責任推到老將軍身上。文化界更是上下一氣地聲討,許先生也是讀書人,您就不擔心嗎?”
擔心?
段正歧想,或許副官更該擔心的,是許甯那名學生。
畢竟早在十年前,段正歧自己就吃過這個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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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方筎生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他捂著自己被打的半邊臉,大腦都停止了運轉。
“你說的他們,是指哪些人?”許寧卻在他之前開口,“是那日下令開槍的官員,受令開槍的士兵,還是有朝一日將站在你對面的所有人?”
方筎生明白了!先生竟然覺得那些人不該死!
他怒了,好像信賴一個人卻被生生背叛那樣憤怒!
“他們都該死!”
“他們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我們只是想抗議啊,抗議八國通牒,我們想要為自己國家爭取一個更好的未來!我們有錯麼?”
方筎生憤怒道:“然而那些腐敗的官僚不想讓我們得逞,他們讓人開槍,他們以為殺了我們就能堵住我們的嘴!總有一天我要他們十倍償還!”
“所以,你要殺了這些人,殺了他們的妻老,殺了他們子嗣。這些夠十倍償還給你嗎?”
“——我不殺無辜!”方筎生氣道,“我不像他們。”他又哀求道,“先生,你為什麼要幫那些人說話?”
“你聽著。”
許寧淡淡道:
“孟陸,告訴他,那一日究竟死了幾人。”
許多人錯愕地看向許寧,站在他身後的孟陸有些尷尬道:“幹我什麼事啊?”
“我知道你們有消息,方便的話,還請麻煩告訴我們,那日遊(you)行到底死了幾人。”
“好吧,反正也不是什麼機密。”孟陸拉了拉帽檐,道,“據我所知,五十人是不止的,更多就不知道了。”
“五十人!”方筎生瞪大眼,激動道,“先生你聽見沒有!不止四十七人,他們殺了人竟然還謊報數目!”
“咳,你理解錯了。”孟陸打斷他,“我說的數目,是指一共死了五十多人,但是你們學生和一般市民,的確是死了四十七人沒錯。”
方筎生僵住了,好似有點不能理解。四十七與五十多,那中間多的這些性命,又是——
“是國民軍的士兵。”
許寧開口。
“在衝突中,國民軍也有犧牲。這些傷亡,國民軍卻是不敢對外報的。”他看了看方筎生的臉色,又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幾個人是死有餘辜,因為他們向你們開槍?”
方筎生扭過頭去不說話,但是神色暴露無遺。
許寧歎了口氣。
“筎生,你還記得你為什麼要來北平嗎?還記得那天在學校,你是怎麼跟我說的嗎?”
——我要為那些枉死在大沽口的士兵呐喊!
“日本人在大沽口打死的,是保衛國土的國民軍士兵。而死在你們手下的,同樣是國民軍士兵。”
“五千多個人的□□隊伍,情緒激動,又都是意氣正盛的年輕人。筎生,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他們先死在你們手下,還是士兵們先朝你們開的槍?”
許寧這一番話說出來,全屋寂靜,連之前在一旁偷偷看熱鬧的其他人,都忍不住沉默下來。
方筎生卻茫然了,他只記得自己枉死的同胞,只記得流幹的鮮血,卻不記得是誰先叫他們帶著削尖的木棒上街,不記得是誰呐喊讓他們衝擊國(guo)會。
許寧說的問題,他真的無法回答上來。為什麼,他明明是為了無辜死亡的同胞才去游(you)行,而最後卻釀就了更多的犧牲!
許甯卻看的清楚。
五千多人的規模,在蓄意的引導下很容易就會轉變為□□。也許這些學生們本身不是這麼想,但是他們卻成了被人利用的棋子。一些晦暗的影子在其中隱隱若現。
更令人絕望的是,國民軍開槍打死的恰恰都是學生和市民,而不是任何有力量的組織者。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蓄意?
不能深思。
國民軍當然有錯。他們配槍,本是為了禦敵,卻不是用來殺害自己的學生。哪怕學生們手拿鐵棍來敲打他們的頭顱,開槍也是不占道義的。可如果不做些什麼,放任學生們沖進國會,又會造成什麼後果?
然而這時候沒有人會去管這些,人們看到的只有學生的慘死,不會關心左右難為的士兵。
因此這些士兵死了,也就死了,甚至不能被公之於眾。與大沽口陣亡的同袍比起來,又是如何淒清。
許寧早在七年前就看清楚。這世上,權力集結到手中,就變成了吃人的惡鬼。沒有誰清白。
“筎生,養好了傷就跟先生回金陵。”
許寧又坐下來,揉著自己剛才打過的方筎生的左臉頰。
“讀完中學,去考個好大學。先生不是不希望你奮鬥,只是不希望你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奮鬥。”
……
許寧離開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孟陸聯繫了人派車來接,他們就站在醫院門口等著。等啊,等啊,許寧終於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一直盯著我,想問什麼?”
呃,被逮了個正著的孟陸不能再裝傻了。
“我只是,哎,怪不得將軍對你另眼相看!許甯,你和其他讀書人真是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一樣。”許寧說,“只是多吃了幾次苦,曉得痛罷了。”
孟陸點了點頭。
“聽說你是北大的畢業生。”
“嗯。”
“那——”
那七年前的那場大事件,你是不是也參與過?你看你學生看得那麼通透,是不是自己也曾遇過一樣的事?
這些話,孟陸又是還沒問出口,就被人打斷了。
“許先生!”
副官急急下車。
“請您趕緊跟我上車,我帶您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出什麼事了?”
許寧敏銳地感覺到不對勁。
然而副官沒有回答。坐在車上,許寧看著駕駛座上一言不發的副官,心裡突然湧上異樣的感覺。副官向來跟在將軍身邊,即便有事,也是委派其他人外出,為什麼這會不見長官,卻只見副官獨身一人前來?
而等許甯到了副官所說的安全地方,卻發現副官、下屬,乃至親兵都在,但是——段正歧不在。
--------------
“圍上!”
穿著軍服的人一聲令下,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便將宅邸團團圍住。領頭人拉了拉衣領,正大光明地從大門進去。他扯了扯嗓子,嘴角帶著一抹得意,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辭現了出來。
“段公,您看如今這——”
話卻戛然而止。
因為站在他面前,並不是想像中的白髮老人。
那是一個年輕人。他站在大堂正中,眸如夜色,正噙著冷笑望向來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開始會與正史有些小變動。
☆、憊
“段正歧。”
韓複榘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
“沒想到是你。”
段正歧手拿著拐杖撐在大理石地面上,抬眼看著來人,和那人身後的一排國民軍士兵。
這拐杖是的義父臨走之前交給他的。
【如果有不懂禮數之人上門來犬吠,就拿這作打狗棒吧。】
皮質的黑手套握在杖頭,發出咯呲咯呲的聲響,聽得人心頭煩悶。
韓複榘環顧四周,見到只有段正歧一人,一顆懸起的心又放了下來。
“段公何在?”他問,“今日元帥有事與段公相商,還不速速把他請來。”他說完又嘲道,“我與你個啞巴廢話什麼,來人,搜!”
一群士兵從兩排越出,卻不約而同地從段正歧身邊繞過。而段正歧站在堂中,任由他們穿過自己向樓上搜去,並沒有什麼反應。韓複榘一直緊緊盯著對面,直到看到這一幕,心裡才真松了一口氣。他還真怕段正歧出什麼么蛾子。
韓複榘悄悄打量著段正歧的面龐,心想這人未免也太過年輕,看起來才看看二十出頭,這麼一想就更可怕,誰知道六年前他殺人如麻的時候,究竟才多大?
不寒而慄,韓複榘甩了甩胳膊,還沒來得及再想些什麼,樓上突然傳來接連的炸響和猝不及防的慘叫!
火焰比聲音慢一步,等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整個段宅已經坍塌了大半,派上去的士兵生死不知,烈火與硝煙充斥盤桓在空氣內。而樓下被爆炸的衝擊波擊傷的,也有不少,都哀嚎呻(shen)吟著。
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倒在血泊裡,只有一個人站在那,威風不動,用拐杖拄著地,好像他就是掌握這烈火地獄的閻王!
韓複榘在光影中看過去,恐懼與怒火一頭襲來!
“段正歧,你這個魔鬼!”
他大吼,掏槍就射,卻見剛才還一動不動的人影彎起腰背,如獵豹一樣撲了過來。一躍越過翻倒的碎石,壓制在韓複榘身上,把他掏槍的那只手狠狠拍到地面。
呵啦。
指骨的脆響清脆入耳。
韓複榘痛的驚出一頭冷汗,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叫出口,一股涼意便緊貼著脖子傳入腦中。段正歧壓著他,杖身早已被扔在一邊,而從杖頭裡拔(ba)出來的匕首,正抵在這位“十三太保”喉間。
“不……”
韓複榘被極大的恐懼籠罩,而他喉頭剛一顫動,就被鋒銳的刀刃劃出一道血口。
段正歧無聲笑了。
下一刻,更大的爆炸聲覆蓋整座宅邸。
在失去意識前,韓複榘只記得那雙眼睛,像六年前的噩夢又重複,那雙冰冷似蛇的眼又盯著他。
爆炸聲震響了半個北平城。
即便是許寧所在的地方,也能稍微聽到一點動靜。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問的話可能有些僭越,但已經顧不得。
“他在哪?你們將軍。”
副官一直在窗邊站著,好像在等待什麼。聽到許寧的問話,只是答非所問道:“您以為他在哪呢?無論什麼時候,將軍,自然是在他該在的地方。”
聽到副官的回答,許寧定定站了一會。
“是的。”
他好像是在說給自己,又像是在念給別人聽。
“他竟已在這樣的位置了。”
那一夜許寧沒有睡著。
他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做了各種料想,直到快天明的時候,他聽見了樓下的動靜。隱約能聽到副官的聲音,還有人來來往往急匆匆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什麼人回來了,於是一番大動干戈。
許寧聽著這些聲音,卻突然安下心,撐著一夜的疲憊入睡。
“將軍!”
一旁的親兵換了水盆,看著人已經包紮好並重新穿戴整齊,副官才有心思開口道:“您可沒有告訴我,今晚會是這樣結尾。”他好像無頭蒼蠅,在屋內轉來轉去道:“您殺了韓複榘,就是斷了馮玉祥的一臂!”
“今日之事,他必定會計較在心上,就算段公按計劃離開了北平,日後恐怕也難太平。”
“還有炸藥!這麼大的動靜,又是執政府邸出事,恐怕一大早就要人盡皆知了。哎,這可怎麼好,可怎麼好?”
段正歧一手撐著額,輕輕揉著。看副官在屋內轉悠得快頭暈了,才一揚手。
副官立馬筆墨伺候,恭聽教誨。
【他怎麼樣了?】
他?
副官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這個他是誰。可他沒想明白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段正歧一回來竟然還是問的許寧。
“許先生今晚早些休息了,如今應該還在睡。”想了想,副官又道,“不過先前他也擔心您安危來著,還問過屬下。”
段正歧正準備寫什麼的手一頓,抬頭看了眼副官。許寧擔心自己?一個俘虜為什麼要去擔心搶匪?
段正歧目光帶著一絲怒火,
副官被那眼盯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問:“將軍?”
段正歧淩空望了二樓半晌,須臾,徐徐寫下幾個大字。
【把孟陸叫來。】
力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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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寧醒了。
可能因淩晨才睡得緣故,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他換了衣服,先不忙著下樓,而是扶著窗子看著樓下。
這是一處近郊的小別墅,與周圍鄰居都有著不近的距離,倒免了互相打擾。別墅內還有一個院,面積大一些,跑馬遛狗都不在話下。
許寧起床的時候,院子裡的親兵在訓練。他和這些人在金陵的時候就熟悉了,因此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往日都是孟陸帶領親兵練習的,怎麼今天換了一個人?
這是他發現的第一個不對之處。
接著,門響了,有人帶著早飯進來,但是送飯的人卻不是之前一直負責這活計的副官。
這是許寧發現的第二個不對。
“先生,將軍在樓下等您。”
站在旁邊的士兵等許甯快吃完了,才恭恭敬敬說了這麼一句。許寧一抹嘴,懷疑自己聽錯了,那位神秘莫測的“段大將軍”竟然主動要和自己見面,太陽打西邊出來嗎?
這時候,許寧就真的有點危機感了。因此他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句。
“孟陸呢?”
“孟校尉被罰了鞭子。”
許寧心裡咯噔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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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孟陸正在挨抽,負責抽他的是甄副官,像是要報答前幾日的恩情似的,副官下手毫不手軟。
“哎喲!”
“哎呀!”
“哎痛啊!”
副官聽他叫得煩了,忍不住道:“你還有沒有點骨氣,這點痛都忍不住?”
孟陸白了他一眼。
“挨鞭子的又不是你。哎!輕點,輕點。”
副官下手又是一狠鞭子。
孟陸有氣無力地哼哼道:“再說我要是不喊痛,將軍怎麼知道我受罰了。我叫大聲點,才能體現我受罰的虔誠。嘶——,就像那些去嫖的嫖客,不都喜歡娼妓叫的又響又媚麼。”
他這比喻,差點把副官氣出肝火。
甄副官頓時想起來之前將軍吩咐的話。
【只管抽他,別廢話。】
多麼有先見之明啊!他有點後悔,為何沒有早點聽從將軍的吩咐。
孟陸也不是笨的,被無緣無故又抽了一頓,很快就明白過來。
“將軍知道了?”他說,“早知如此,我幹嘛還要去賄賂那個小秀才,直接來領頓鞭子就好。”
副官白了他一眼,把鞭子交給旁的人,吩咐他們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抽完,才離開刑房。
段正歧在大廳裡等著。
他手裡握著一本書,好似在看,卻許久沒有翻頁。更難得的是,他今天穿了整套的軍裝出來。明明受了傷,卻還是皮帶袖扣,帽子肩章,都規規矩矩扣了整齊。只看側影,就能叫人歎一聲龍章鳳姿。
副官心裡歎了口氣,他瞧著長官英俊的眉眼,難得有些悵惘。
這時,樓上傳來腳步聲。副官耳朵一立,工整站好。段正歧卻把書舉得更高,好似心思全在這一張紙上,全然不關心外物。
許寧走進大廳,還穿著昨天那件衣衫,臉上還戴著蹩腳的眼鏡。
副官卻莫名有些緊張,踏前一步正要開口。
許寧腳步輕盈地繞過他。
忽然,正專注看書的段將軍,手裡的書被抽走了。他抬頭,對上一雙眼。
“正歧。”
許寧說:“你把書拿反了。”
在聽到許寧喊他名字的一瞬間,段正歧竟有些失魂。一股熱流順著心臟湧向四肢,再沿著經脈貫通百穴,身上一直隱隱作痛的傷口都聽命安分了下來。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
這才意識到,重逢意味著什麼。
好像十年前堵在胸口的一口氣,又喘了上來。好像被扔在天涯海角的孤兒,又有了港灣。
枯敗的野藤蔓冒出了新芽。
他活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一下,看看是不是作者有話說裡的內容觸礁了。
如果是的話,你們就看不到之前的作者有話說,但是可以看到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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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複榘這人被我早寫死了十幾年,但影響不了大局。
☆、碎
“正歧!”
許寧又喊了一聲,才看見段正歧目光重聚,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
他有些擔心,指尖剛要觸碰到對面的人,卻被段正歧微微側身避了開去。許寧一愣,想再走進一步時,卻被副官擋住。
“許先生。”
副官擋在他身前,微微一笑。
“我竟不知道,您與將軍是舊識?”
“我……”
許寧開口,卻難得猶豫起來。他該如何說?
說他收養了啞兒,曾是他的授課老師,理應是世上最親近的人。可且不提他當年的遺棄,單看啞兒如今的身份——皖系領袖,段祺瑞義子。他那些未出口的辯解就好似變成了攀附權貴的虛言,只能苦澀咽了回去。
“我與段將軍,不過曾有短暫授業之情,不值一提。”
許寧只能這麼開口。
段正歧突然站起身,大步向門外走去。屋內兩人完全沒有預料,錯愕地看著他。副官更是看到將軍眉頭緊蹙,像是忍著什麼不耐。
難道是傷勢又發了?他這麼想著,連忙追上去。
“正歧。”
許寧在後面喊。
本來腳下生風的段正歧,卻在他開口的那一瞬站在門口。
他想說什麼?段正歧想。
是挽留,是解釋,還是要對十年離棄,劃一個尾首。
誰知道,許寧卻開口道:“下次無心看書的時候,不要勉強自己。”
副官腳下一個趔趄,而他身旁的段正歧卻是僵了僵,立馬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一回走得尤其快。
許寧看著兩人離開,坐下來翻看書,嘴裡卻歎道,“脾氣還是這麼倔。”
“那是。將軍脾氣一向不好,但能把他氣成這樣還安然無恙的,你是頭一個。”
許寧抬頭。
對面,孟陸齜牙咧嘴地沖他笑著,樣子慘不忍睹,下巴上更有一道淤青。不知道是哪個體罰的士兵手抖,一不小心將鞭子抽臉上去了。不過,可以猜到那個不幸兒的下場,肯定比孟陸更淒慘。
“我說事情怎麼會敗露,原來出在你這。”孟陸坐下來,掏起桌上一個梨就吃,“害我白挨了五十鞭,你說說打算怎麼賠吧?”
“賠。”許寧說,“送你們將軍一個牛皮鞭,也許可以抽得順手點。”
孟陸差點被梨子噎住,嗆了幾聲道:“行啊!許寧,現在都敢拿將軍來嚇我了。”他一抹嘴,又有些鬼祟道,“不過話說回來,將軍只對你這麼客氣,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也許是父子。”
“咳咳咳咳!”
孟陸被口水嗆到了,不相信地瞪著許寧。
許寧笑了笑,改口道:“我在他幼時收養過他,有父子之情;又教過他一些淺薄道理,算有師徒之恩。”他低下頭,“只是我終究沒照顧到他長大,這些恩情都算不得了。”
“那還好你沒養我們將軍到大。”
孟陸說:“你是沒看到以前徐將軍教他武藝時,幾次三番差點被他氣死。就是老將軍,也沒少被將軍氣得兩腳朝天。這倆威震八方的人物,在我們將軍面前,都吃了不少悶虧。”
許寧靜靜聽他提起往事。
“那他這幾年,過得可好?”
“好不好?”孟陸狠狠咬了幾口梨,笑道:“吃飽穿暖,不必流落街頭、風餐露宿,算是很好吧。可槍林彈雨,天天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這麼看來,也不能說好。”
許寧視線在書面上遊移,看到段正歧丟在桌上的一支鋼筆。是了,他口不能言,哪怕是與最親近的人交流,也得處處帶著筆。這麼想,又有些心酸。
然而如今,小啞兒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庇護。他劈風斬雨,揉腸斷骨,才凝結成權勢網上交錯的一根結繩。看似風光,卻岌岌可危。
那邊,孟陸還在絮叨。
“不過說起我們將軍,那就是鐵打的渾人,入世的閻魔!要是過得太好,他還不舒坦呢。哎,你去哪?”孟陸話沒說完,卻見許甯站起身向外走,連忙擦擦嘴,扔了梨核,追了上來。
“外面這麼亂,你可不能隨便出門。昨天我們將軍才炸了房子,殺了人家手下,你出去就是當槍靶啊。”
“就是這樣,才該出門。”
“喂喂,你還要不要命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別墅。
“將軍——”
二樓書房,副官隔著窗戶,目送許甯和孟陸遠去。
“他們已經走了。”
段正歧背對著他,閉著眼,似乎並沒有聽到。副官安安靜靜地等待,未見指示,便對段正歧恭敬地行禮,退出書房。
在副官離開後,段正歧睜開眼,目光在虛空中停留許久,最後停在桌上的一塊水晶徽章。
十年分離,換來一句不值一提。
他視人如敬如慕如高山仰止,人看他卻如草如芥如飛塵睥睨。
嘩啦啦。
徽章碎了一地,複雜的紋路扭曲錯列,映著窗外灼目的烈陽。
段正歧盯著它許久,緩緩蹲下,用手指輕輕捏起一塊,上面隱約可見的紋路——是一把槍。
【知道怎麼用槍嗎?小鬼。】
曾經有人這樣教他。
【很簡單,當你想要擊中目標時,瞄準,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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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這是哪?”
孟陸跟著許寧繞了個大半個北平城,眼看這人越走越偏,越走越往小巷子裡拐,他忍不住叫道:“我還以為你要去看你那寶貝學生。”
許寧停下腳步。
“怎麼,終於不裝聾作啞?願意睬我了?”
許寧轉過身。
“我跟你說一件事,孟先生。”
孟陸一個寒顫,每次許寧一喊他先生他就哆嗦。
“接下來去的地方,你不方便去。”許寧認真看著他,“如果你不放心我,就在醫院等我,但為了自己性命著想,別再跟著我了。”
孟陸收起了臉上的嬉皮笑臉。
“你要去見誰?”
“一個老朋友。”
孟陸嘲笑:“像傅斯年那種的老朋友嗎?許甯,你的朋友,來歷可都真不小啊。”
“像段公那樣的義父,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許甯說,“段公轉移天津,馮黨鋒芒欲顯。你此時不去幫你將軍忙碌,還操勞我作甚?”
孟陸臉上的笑意徹底沒了,嘴角拉成一條直線。
“我真是小看你了,許先生。”他說,“今天讓我跟在你身後出門,是為了故意混淆將軍視野吧?讓他不再派別人跟來,你好方便甩人?現在又故意把我帶到這種小巷,確認了沒有其他追兵,你準備去幹自己的事了?”
許寧歎氣:“孟陸,我是真為你著想。”
“你還回來嗎?”孟陸問,“我好向將軍交代。”
“我會回金陵。”許寧說。
孟陸笑了笑,聳肩。
“請便。”
然後便站在原地,任由許寧離開。
這一招先斬後奏,可真是狠啊。會回金陵,意思就是不會回將軍府邸了。
孟陸想畢,又歎,可到底是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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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
敲門聲。
“誰?”
“是我。”
“你是誰?”
“未名故人。”
門從裡面被打開。
“元謐!”開門人看到他,驚喜道,“你回北平了?快進來。”
許寧進了屋,四下打量,“先生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受了些小傷,但不嚴重,躺幾天就好。”替許甯開門的年輕人向外探了一眼,關上門,“元謐,自你畢業後,師兄去了德意志留學,我們已經好久沒見了。”
許寧卻沒有心思敘舊。
“我想見先生,越快越好。”
“既然這樣——,跟我來吧。”
年輕人鎖上大門,帶著許寧在院子裡轉悠,走進一道隱秘的回廊,不一會再出來的時候,竟是已經到了另一個院子裡了。
“先生就在屋裡。”年輕人在門口停下,“你進去看望吧。”
許寧點了點頭,先敲了下門,說了聲打擾,才推門而入。
“元謐?”
臥坐在床的人顯然很驚訝,放下手中的書。
許甯關上門,看向病臥在床的中年人。他才不過而立之年,鬢間卻已經有些絲縷白髮,彎腰咳嗽時,唇上的兩抹濃須輕輕顫抖,眉間的川字紋路也隨之深陷,盡顯疲態。
“先生。”許甯有些難過,“學生有愧。多年不曾探望先生,不孝師道。”
床上的中年人卻擺了擺手。
“你來肯定有要緊事,緊著事說。”
先生這麼通明,許寧點了點頭,再一開口,已多了幾分忐忑。因為接下來的話,卻憑他一時衝動,全然沒了往日的道理。
“學生來,是為上回我寄給您的那樣事物。學生有不情之請,想取回——”
屋外突然傳來騷動。
“你們是誰!”
“不准進去,你們——!”
許寧錯愕抬頭,再望向門扉,大門卻已經被人一腳踹開。
來人不客氣地闖入,腰間威風地掛著槍火。一名軍官,外加幾十名士兵,將院子裡裡外外堵了個水泄不通。
床上的病人猛烈咳嗽起來。
“打擾了。”
闖入的年輕軍官卻毫不在意,他先是假模假樣地恭敬道,“李先生養病期間,我們還來叨擾,真是不該。不過在下也是聽命辦事。”說完,變臉如變天。
“先生涉及聚眾滋事之罪,物證俱全。識時務者俊傑,您跟我們回去走一趟吧。”
“哦,對了。”他又看向許寧,臉上帶著幾分笑意,“這次事成,還要多謝許先生領路。”
剛剛領許寧進門的年輕人,此時正被他們壓在地上拿槍指著,聞言,目呲欲裂地看過來。
“許寧!”
“元謐?”
兩聲驚呼,一道憤恨,一道不敢置信。
驟變來得如此突然,宛如天塌地陷。
許寧許久才抬頭,盯著來人,問:“誰……讓你們來的?”
年輕軍官答道:“將軍擔心您安危,正在宅邸等您回去。”
許寧臉色驟變,失力踉蹌兩步,後腰狠狠撞在桌角卻恍然不知。
果然是段正歧,他想,竟然是段正歧!
屋外,孟陸靠在牆邊,輕輕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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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歧看著手中的碎片。
大大小小的十幾塊,其中尖銳的割傷了他的手指,血珠正順著傷口冒出。
原來磨光了棱角的水晶,也會有這樣的鋒銳。
他隨手扔了碎片,起身下樓。
副官早已在樓下候著,給段正歧遞來一件大襖。路過正堂時,段正歧腳步放緩。副官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桌上的那本書。
“上面好像新寫了字?”
副官正要翻閱,卻被人奪過。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賀正歧生辰。】
龍飛鳳舞,許寧親筆。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相認,下章反目。
阿歪手筆,別無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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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
這裡還有個活的。
將軍,這是我撿回來的啞巴,養著玩玩。
你天賦不錯,可願跟我姓,做我義子?
段正歧?哈,沒聽說過。
段正歧,那只瘋狗!
段正歧,段正歧,段——
“啪——!”
一鞭子抽在背上,烙出一個鮮紅的印。
然後又是幾聲脆響,啪啪啪,只把那皮膚抽得鮮血淋漓,握鞭的人才停了手。而被鞭笞的人一聲不吭,緊抓著木椅的十指用力,幾乎把木刺都嵌進了骨頭裡。
徐樹錚哼了一聲。他拿起鞭子,似乎還要動手,旁邊的副官忍不住阻止道:“將軍,再打下去這孩子熬不過去啊!”
徐樹錚忍不住想翻白眼。
“用得著你來同情他?”
他走上前去,抬起啞兒的臉。
“你瞧瞧這眼神。呵,你可憐他?”
啞兒冷冷瞪著他們,眼神中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恨意與狠毒,他猛然張口就咬向擒著自己下巴的胳膊,卻被人躲了過去。
“這臭小子。”
徐樹錚及時鬆開手,似笑非笑,眼中倒多了幾絲笑意。可很快,他想起什麼,對副官道:“今天誰讓他見到曹旦的,查出來。”
副官領命:“是,那——查到之後呢?”
徐樹錚扔了鞭子,笑道:“送他去見閻王。”
副官下去後,他又喊來隨軍醫生為啞兒治療。看醫生給啞兒上藥包紮,小啞巴痛得打顫卻還是半點不服軟。徐樹錚撐著下巴,突然開口道:
“知道我為什麼今天要罰你麼?”
當然,他沒有聽到回答。
徐樹錚卻已自顧自地說下去。
“沒錯,當年你們村被屠滅,確實是曹旦與人勾結做下的。算起來,你差點死在他手裡,要殺他無可厚非。”
“可你報仇,卻有勇無謀!真真是氣死我了。”徐樹錚說著就拍桌子,“懷裡揣著匕首就想往人家屋裡沖。你是想找死,還是連累我一起死啊?這曹旦雖然是個窩囊廢,但他是曹錕的親信。人在我這裡沒了,你讓我回去怎麼交代?”
他說到一半,又想到這些彎彎繞繞這小鬼現在約莫是不懂的。他大概只知道誰傷了他,他就要報復,誰阻止他報仇,那也就是敵人。他向啞兒看去,果不其然在小孩眼裡看到了恨意。不僅是對曹旦的,也有對他的。
徐樹錚失笑。
“這小白眼狼。”
說著,卻向啞兒走去。他揮退了醫生,等人走了以後,才附耳在啞兒身邊道。
“想報仇,我可以幫你。”
啞兒抬頭不忿的望過來,像是在說你們沆瀣一氣,和那姓曹的軍官狼狽為奸,怎麼會幫我?
哎,小孩啊,小孩,到底還是天真。徐樹錚看了看他,突然笑道:“你老老實實跟在我身邊兩年。兩年後我幫你殺了曹旦,你就拜我為師。”
小啞兒看著他,如果我不幹呢?
“你沒得選。”徐樹錚冷笑道,“因為你現在什麼都不是。”
那一日,徐樹錚說了許多話,啞兒其實大都不記得。唯有那一句,他深深記在心裡。
你什麼都不是,所以你無從決定自己的命運。
啞兒答應了。
然而不到兩年,曹旦的事蹟就敗露。他因多次勾結土匪,濫殺人命,謊報軍功,被割除軍職,押入大牢。而曹錕黨派,因為其他派系的趁火打劫,只能棄車保帥。
曹旦命在旦夕,卻還垂死掙扎。
“我是大總統的堂兄,我是曹家人!你們誰敢動我,誰敢動我!”
“看見沒?”徐樹錚看著曹旦被拖下去,轉身,對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年道:“放長線釣大魚。到手的名利全沒了,性命也保不住。這樣報仇,不比你當年一刀捅死他痛快?”
小啞兒站在角落,看著當年害得他差點喪命黃泉的罪魁禍首,如同喪家之犬在眾人冷嘲熱諷中走向末路。雖然徐樹錚實現了諾言,但啞兒明白他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明知曹錕的罪行,卻數次放縱,視而不見,直到機遇來了,才打著懲奸除惡的機會去瓜分曹系肥肉。所以這些人眼中,只有苟苟利勢,毫無情義道德。
他心底,突然湧上一種別樣的欲(yu)望。
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把這些道貌岸然的傢伙全都踩在腳下,讓他們低下尊貴的頭顱向自己求饒,那會是什麼感覺?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權勢的滋味。
“拜我為師嗎?”徐樹錚問。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
過去遙遠的記憶裡,院中的少年曾經這麼對啞兒道。
“所以老師,就是教你處事的道理,做人的根本。我雖活了個囫圇,但還是希望能教你學會堂堂正正。”
而現在,啞兒看著要他拜師的徐樹錚,突然想通了,什麼道理,什麼根本,都抵不過那權勢滔天。
於是他向徐樹錚求學,學殺人的方法,奪權的手筆。
學如何做一隻豺狼,而不是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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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歧握著一盞油燈,順著石階向下走。
他越過狹窄的過道,走過潮濕的臺階,走到囚室之前。看守的士兵們見到他,連忙行禮,段正歧的目光卻越過他們,看向後面陰森的囚牢。
一名士兵連忙上前道:“今天也給許先生送了飯去,還添了被褥。只是先生……似乎還不願意出來。”
另一名士兵說:“我們去請了幾次,先生不僅不聽,還把飯給扔了。”
段正歧平順的眉心頓時蹙了起來,他心裡帶著一絲火氣,向黑暗中的囚室走去。
許寧正靠在牆上閉目養神,面色有些發黃。他身前是打飯的空碗,菜湯已經被士兵們收拾乾淨。他幾步之外,是大開的囚門,只要他願意,抬腳隨時都可以走出去。
但是許寧,卻自囚於此。
眼前感應到微弱的光芒,許寧睜開眼睛,便看到提著油燈,彎腰縮腳鑽進囚室的男人。那人一向威嚴,此時卻顯得有些滑稽。
他彎了彎嘴角。
“囚室狹小,恐怕容不下將軍。”
段正歧卻不理會他的冷嘲,放下油燈,端正坐好,拿起紙筆撲在膝蓋上,開始寫字。許寧好奇地看著,見了他寫的字,嘀咕這小子十年不見,一手狗爬體現如今倒人模人樣了。
【為何不願離開?】
“我因一己之私,連累先生和同窗身陷囹圄,雖然無力回天,但至少可以一道受難,否則身為弟子,可是愧疚難安。”
【為何不用飯?】
“三菜一湯,大魚大肉。”許寧咧嘴一笑,“尋常牢獄裡哪有這待遇,想起有人還在隔壁受苦,我食之無味啊。”
他話語裡片刻不離被關押的另兩人,句句冷嘲熱諷。段正歧握筆的手一頓,幾乎是兇狠地看向許寧。
許寧毫不躲避,同樣仔細看著他,他在段正歧的眼神裡看到了惱火,看到了憤怒,甚至也看到了一絲難過,卻唯獨沒有看到愧疚與後悔。許寧看著,心裡卻更難受了,索性避開視線。
他側頭的時候,露出原本被衣領遮住的脖頸。因為這幾日的困頓,更瘦了些許,仿佛一隻手就可以掐斷。
段正歧盯著,食指動了動,低下頭繼續開始寫字。
【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這句話寫得沒頭沒腦,叫人找不到分寸,許寧卻一眼看懂了,不僅看懂,心裡還湧上苦澀。是啊,他問自己。
為什麼?
那日段正歧的下屬去抓捕李大釗時,穿的是國民軍的軍服。行事動作間,也未絲毫洩露端倪。所以即便被關押了數日,李大釗和他的學生,卻還不知道這些人竟然是假冒的國民軍,活脫脫的段姓黨羽。
許寧知道,卻遲遲沒有說。說了就可以拆穿段正歧的計謀,說了就可以讓這火上澆油的計策功虧一簣。
但是他為什麼不說?
許寧這次沒有回答。
段正歧看了他許久,盯著他倉皇的臉色,像是要用沉默來拒絕一切的姿態。
然後他又問:
【為什麼要寫賀詞給我?】
他本以為這次得不到回復,惱怒中的許寧根本不會給他一個理由。可他心底卻還不由得盼望,渴望著那連自己都不再希求的一絲溫暖。
誰知許甯靜默了一會,開口:“因為是你生日。”
他說:“我當年與你約定,以撿到你的那日為期,以後年年都為你慶賀生辰。我曾經,違背了自己的一個諾言,不想更加言而無信罷了。”他說完這句話,像是疲憊了,再也不看段正歧。
段正歧卻差點把手裡的筆捏斷!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他就知道,這是許甯的本性。他要對你好,就霸道不顧你接不接受,願不願意,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他不對你好,又二話不說,不容人辯解地抽手便走。
從來沒有問過他要不要,從來沒有想過聽他解釋。
為什麼直到現在,他還要受這個人戲弄。
許寧雖沒有再看段正歧,卻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突然升起的灼然怒火,他有些詫異,忍不住回頭——
“唔!”
頸後卻突然遭到重擊,失神暈了過去。
段正歧把人扶著,扛起來就出了牢室。
“將軍!”
看守的士兵們忍不住錯愕。
段正歧扛著昏睡的人,腳步都不曾停下。直到他走到牢房出口,看見另一個人。
“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孟陸道,“明日就會有人來解救他們,我們是否今晚就把人手撤走?”
段正歧點頭。
“對了,還有一件事。那日前去抓捕的姚二彙報說,許先生那天去李府,像是為了取回一封信。”孟陸故作不解道,“不知道是什麼信這麼重要,讓他冒著風險外出。又不知既然已經把信交給了他先生,還取回來做什麼?”
他說完這句話,卻見段正歧整個人僵住。直到許久才像是找回了力氣,抗著肩上的人,繼續一步步往前走。
孟陸笑了笑,跟在後面哼起了《西廂記》。
“妙哇~千般嫋娜萬般豔,步步頻將心事傳。”
一刻鐘後,他們回到府邸,副官拿起鞭子又找上了孟陸。
將軍雖然啞,但是他不聾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會,我不會這麼輕易地開虐。
☆、隨
如果早知狼狗的本性,當初還會不會撿他回去?
許寧迷迷糊糊地想著。
倘若時光倒流,當初小啞兒被人追趕爬到他腳邊的時候,是不是該狠心一把推開?還是如果帶著他一起回城,一直在身邊好好教導,也不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段正歧聽見床上的人喃喃自語,放下筆,輕手輕腳踱步過去。他伸手探了探,許寧額頭很燙。正在此時,副官敲門走了進來,道:“剛送走醫生,醫生吩咐按劑量服藥,讓先生休息幾日就好了。”
他又看見段正歧在為許寧試熱,吃了一驚,忙走上前一步。
“讓屬下來。”
副官的動作卻被段正歧攔住了,攔住了人後,段正歧自己也不在床邊站著,又走回桌前握起筆。看這情景,副官自然不好再替上司服其勞,只恭恭敬敬地在書桌旁等待。
【醫生還說什麼?】
副官想了想,道:“醫生說,許先生不知在哪受了涼,風寒入體,加上連續幾日沒有休息好,所以才高燒了。但是按先生的年紀,本不至於一下就病得如此重。他說,先生恐怕是底子有損,要多加調理。”
段正歧聽見醫生說許甯底子不好,就突然想起以前剛見面時許寧就是坡著腳的,也老是咳嗽。這後遺症,大概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吧。可那時許寧才多大,頂多十五六,還沒有自己現在這般大。
副官見將軍在想事情,便默默地退身離開。可快走到門前時,書桌突然被敲響了兩聲,副官趕緊回頭。只見段正歧皺眉看著他,卻不說話。
這是——?
副官一個激靈,連忙道:“已經罰完孟陸,讓他領了十鞭。”
可這麼說完,將軍仍不滿意,副官有些不解了,直到段正歧不耐煩,再次敲了敲桌子。
“將軍?”副官先是困惑,與長官冷漠的眼神對上,須臾福至心靈道,“是了!姚二辦事不利驚了先生,害先生染病,屬下這就也去罰他領鞭。”他頓了頓,又道,“讓孟陸抽他。”
段正歧這才滿意,揮手讓人退下了。聽到副官腳步聲遠去後,他忍不住起身,再次向床頭走去,卻看到一雙睜大的眼睛。
那眼睛烏溜溜地看過來,段正歧猝不及防,後退一步。眼睛的主人瞪著段正歧,像是很有些不滿。
“小狼狗……”
許寧喃喃罵了句,竟然又睡了過去。
段正歧這才發現許甯其實並沒有清醒,只是燒暈了在說胡話。發現了這點後,他頓時有些無奈,無奈中還有一絲不滿。想起許寧之前在牢房內的冷漠,他心裡就堵得慌,更想到許寧是為了那些無關之人生自己氣,他又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你總是關心別人,可有想到我當年生不如死的時候,卻沒人來關心我?
段正歧在床邊坐下,看著許寧昏睡的模樣,想,這人雖然生氣,但終究還是肯同我說話的,他也還記得我的生日,是心裡還惦記著我?
可又想到當年許甯為了村長家胖兒子就把他關柴房裡思過,無論他怎麼哀求都不理。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現在做的這些事,又該如何憎惡痛恨?
黑色的手套深陷進白床單中,段正歧出神了一會,自嘲。
我已做不成你要的綿羊了,先生。
他起身向外走。
無論誰去教養,狼的本性依舊是狼。
第二日,北平城又爆出一個消息,馮玉祥為報復起事遊(行),竟不經過程式,私下抓捕了遊(行)的領導者之一李先生,囚于牢中。雖然消息走漏後,李先生被愛國人士與學生救出,卻已經吃了不少苦頭。
事情雖被壓下來,沒有見諸報刊,卻依舊引起了不少人的義憤。段祺瑞為了槍擊事件已經引咎辭職,離開北平。你馮玉祥趕走了對手,竟然還想對其他人一網打盡?
國民軍百口莫辯,十分委屈,嚴稱絕對沒有私下動刑。然而,三一八慘案後執政政府發出的《臨時執政令》還赫然紙上,明確要求通緝遊(行)領袖的命令也不會有假。這時候說自己是被冤枉的,簡直就是做賊不敢認,遭人唾駡。
至此,段祺瑞雖被趕下北平,退居天津,卻也給馮黨招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而許寧,則是在第三日才醒的。
他醒的時候被陽光刺痛了眼睛,還沒來得及伸手遮擋,窗簾就被人拉了起來。感覺到屋內有另一個人,許寧意識很快清醒,他坐起身來,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發出脆響,大病初愈的綿軟無力,一齊襲來。
他又一頭栽了下去,卻在倒下之前,被人扶住。
“你怎麼在這?”
段正歧將他扶好,遞給他一張新的報刊。許寧不明所以,而在看到報頭之後卻明白了。
“你將先生放回去了?”許寧看了看,笑,“這是做什麼,向我邀功?人既然是你抓的,利用完了自然是你放,還要我感激不成?”
段正歧太陽穴一跳,看向許寧。這人清醒時,說話老是帶刺!真寧願他一直睡著。
“正歧。”許寧突然又開口,語氣軟和了些,“你今年二十了吧。”
段正歧點了點頭。
“可有人為你取了字?”
表字?義父不在身邊,有沒有其他長輩,誰有這個膽子給他取字?
許寧懂了。
“既如此,仗著我曾教導過你幾日的情分,我便為你取一個吧。”
段正歧心下一跳,有不詳的預感。
“既然你狼心狗肺,不敬師長,那就給你取字剩骨,你看可好啊?”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蒲松齡的文章,嘲諷狼性貪婪。
如果真用了這個字,以後段正歧在外自報名號,就是段祺瑞義子,段正歧,字剩骨,號貪狼居士。
取這麼一個表字,竟然還好意思問自己喜歡不喜歡。
段正歧鬆開手,任人直接摔到在床上,出門就走。
“哈哈……”
身後還傳來某人恬不知恥的笑聲,段將軍走出房門,覺得許寧不是燒壞了腦殼,就是病還沒好透。他想了想,決定把孟陸叫來。
屋內,許寧笑聲盡了,才覺得出了心中一口惡氣。看見段正歧被他嘲諷,無力還口也不能還手的模樣,他總算快意了一些。不過笑完,又覺得悵然。
他好久沒這樣大聲笑過了,好像十來歲時的意氣風發、張揚恣意,都不知何時被歲月埋沒在了塵土裡。直到今天他借病對段正歧發了一通脾氣,才又過了一把癮。
不過發脾氣,發脾氣,就是知道對面的人不會真的生你氣,才有膽子撒潑賣野。
許寧又歎了口氣。
“我聽說有人病好了。”孟陸扒著門縫,“外面天色正好,陽光明媚,怎麼樣,要不要出去遛遛啊?”
許寧看他一眼,笑。
“好。”
“我沒想到你會去這裡。”孟陸嘀咕,“大好的天氣,不去郊外縱馬,不去城裡喝酒,跑醫院來幹什麼?”
“我也沒想到你會裝愣賣傻,和你們將軍一起設套讓我中計。”
許寧頭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呃。”孟陸一下啞然,他之前在許寧面前,的確有裝瘋賣傻的嫌疑。主要是為了降低許寧的戒心,好讓他方便監視。而利用許寧抓住那位李先生,算起來,孟陸也有不少功勞。
許寧卻又扯開話題。
“我記得曾和孟先生約過,分頭行事後在醫院見面。雖然當日我因故不能赴約,但也不能毀了諾。”他轉身,似笑非笑,“所以我今天再把你帶到醫院,就是為了踐行昔日諾言。畢竟我許寧,是個實誠人。”
孟陸臉皮再厚,也是老臉一紅。
“是啊,您是個實誠人,可我也是逼不得已不是?”孟陸冤枉道,“再說我也不是沒替你說好話,為此還又挨了十鞭。”
“那肯定與我無關,必是你自己嘴上抹油,得罪了人。”
這,孟陸無話可說。
閒談間兩人已經進了醫院,熟門熟路地朝方筎生的病房走去。然而到了病房,竟發現床是空著的。
許寧心裡一驚。
“哎,你們找這位病人?”一位護士路過道,“這可錯過了。剛剛有人來,才把他帶走呢——哎,等等!”她看著許寧飛奔出去的背影,鬱悶,“怎麼不聽人把話說完?”
然而許寧現在已經如驚弓之鳥,十分擔心方筎生也出什麼意外。
他飛奔著下了樓,腿腳靈活一步跨三階,速度快得連孟陸都差點跟不上。直到跑至醫院門口,他才看見那熟悉的人影正要踏上一輛車。
“筎生!”
那人一頓,回頭看來。
“先生?”
他身旁的男人也聞言轉身。許寧腳步一停,面露詫色。
此時,醫院裡的小護士在收拾病床。
“真是的,這病好了不就得跟家人回去麼。大驚小怪什麼?”
來接侄子的方維夏扶著車門,看著跑到面前的那人,卻幾乎以為自己見了鬼魂。
“許寧?”
作者有話要說: 或者叫狗剩會好一點?
☆、變
“時人有撞鬼之說,我剛才差點真以為自己看見了鬼魂。”
方維夏感歎道:“沒想到再遇見你,竟是真的。”
三人坐在一間不算寬大的茶樓裡,遮陽棚將陽光的餘威擋在樓外,給品茶人留下靜心小憩的空間。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故人。”許寧說。
“先生和我叔叔是認識的嗎?是故交?”方筎生坐在中間,左看右看,“不對呀,叔叔二十年前就赴日本留學了。二十年前,先生還沒我大吧。”
方維夏笑道:“那你可看錯了,二十年前你先生不僅沒你大,還是在吃奶的小娃兒呢。”
方筎生驚呼:“先生竟然這麼年輕!”
許寧無奈道:“不要聽信你叔叔。我是十多年前讀中學的時候,上過方老師的課。”
“二十年前還是嗷嗷待哺的嬰兒,十幾年前就已經在讀中學。”方筎生對這筆賬算糊塗了,先生到底多大年紀?
一旁的兩人不理會被繞暈的方筎生,逕自交談起來。
“說來有愧。”方維夏道,“你家出事時,我不在城裡。等我回來以後聽到噩耗,還以為你也……”
許寧淡淡一笑。
“我的確已經死了。老師,你就當我重活了一次吧。”
方維夏見多識廣,料想當年的事必有內情,因此也不再多問。兩人又閒聊幾句便起身,方家叔侄還要趕在今日之前動身返回金陵,不能久留。
出門的時候,方維夏看到候在門外的孟陸,突然壓低聲音對許寧道:“我不知你現在是身不由己,還是有別的原因。但是許寧,有些事,並不適合你。”
“方老師。”許寧回答,“您也說身不由己,就知道人的境遇,往往是不由自己選擇的。”
方維夏一愣,目光轉向他胸前口袋插著的鋼筆。
“我記得以前,你最討厭用這些舶來的水筆,總說毛筆才是書寫的正道。”
“人會變的,老師。”
方維夏不再說什麼,對他微微點頭後,便帶著侄子離開。而方筎生踏上車前,還不忘記沖許寧揮手。
“先生,我會好好記得你那天說的話!雖然我現在還不是很明白,但總有一天我會弄明白,再來找理由反駁你的!”
許寧哭笑不得,目送這二人離開。
在他身後,孟陸不遠不近地跟著,有些陰陽怪氣道:“你的交際圈每次都嚇我一跳,連方代表都認識,真不該小瞧你們這些讀書人啊。”
許寧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什麼方代表,那只是我少時的一位老師。”
“哦,那為什麼你認識的人,個個都是能攪動一方風雲的人物,巧合嗎?”
“我認識的最大的人物,是你們將軍。”
孟陸一愣。
許寧道:“當年我撿到他的時候,可沒想到他未來會成為皖系的首腦。”
見孟陸一時詞窮,許寧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大概就是因緣際會吧。”
遠去的車裡,方筎生有些抱怨。
“叔叔,我們為何這麼著急回金陵?多待幾天,我還能和先生一起回去呢。”
“因為北平不安全。”
“什麼?”方筎生錯愕。
“而且我們也不回金陵,是你要跟我去廣州。”方維夏閉著眼睛。
“叔叔!我還要回金陵完成學業,再過幾個月還要考大學!你不能強迫我!”
“大學何時都可以考!”方維夏睜眼看向他,目光中透露不容拒絕的威壓,“但是你沒命的話,就什麼都做不成。”
方筎生從他的話語裡聽到了威脅,更有了令人錯愕的猜測,他失聲道:“什麼意思?二叔,你都知道些什麼?”
方維夏卻閉上了眼,不想再回答他。
方筎生不甘道:“你的意思是北平會有危險,金陵也會有危險嗎?要打仗了嗎?”他一個激靈,撲過去,“為什麼剛才二叔你不提醒先生,先生還什麼都不知道——”
拉扯間,他方維夏腰側碰上一個堅硬的事物,頓時整個人一僵,踉蹌倒回座椅上。
“這是——!二叔,你……”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你說許寧。”
方維夏推開他,用衣服蓋好槍袋,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逝的景色。
“恐怕下次再見,故人就成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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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維夏?”
副官在宅邸裡聽孟陸彙報。
“你們今天出門,竟然遇到他了?他為何回來北平,難道是戰事已經提前?”
“不,只是來接他的侄子。”孟陸聳了聳肩,“至少表面上的理由是這樣。”
副官沉思道:“廣州要有行動了嗎?孟陸,許寧知道這件事麼?”
“我看他應該是不知道方維夏現在的身份。”孟陸說,“說實話,今天要不是許寧在,我找到機會就把方維夏給做了,省得以後留下麻煩。”
副官搖了搖頭。
“你太衝動了,方維夏肯定不會一個人北上,更不會單獨外出。說不定今天,反倒是許寧救了你。”他揣度幾秒,“我要把這件事彙報給將軍。”
“將軍早就知道了。”孟陸說,“你以為以他的性子,會放心我和許寧單獨出門?”
書房內,段正歧正在聽姚二彙報。
“方維夏貿然北上,是否意味著南方即將有行動?”姚二道:“自孫文去年離世,南方實權已落入蔣汪二人手中,方維夏作為他們麾下棋子,此時一舉一動都不能疏忽。”
段正歧寫道:
【方維夏雖是個人物,但並非長於軍事,也未握有實權,不值過慮。】
“但是……”
【南方已於一月提出討伐口號,不出意外,三月之內必有戰事。】
段正歧書寫不斷。
【南軍北伐,吳佩孚首當其衝。然而蔣共聯合不過空中樓閣,南方聯軍自身也岌岌可危。】
“將軍……”姚二說,“那將軍決定如何行事?現下時機,或許可以和馮黨一爭。”
段正歧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注。
【離開北平。】
至於國民軍,就讓他們和奉系去鬥個你死我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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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副官聽到孟陸的話,道,“我還是去找將軍,今後的行動調遣還需將軍吩咐。孟陸,許先生剛剛病癒,你繼續照看好他,不要出了差錯。”
“你剛剛喊他許寧。”
“什麼?”
“剛才我告訴你,我們中午遇見了方維夏的時候,你喊的是許甯而不是許先生。”孟陸書雙手抱拳道,“說明其實你也並不是那麼尊敬他,或許相反,甄副官,你是不是很討厭他?”
副官腳下頓了頓。
“他是將軍的老師,我有什麼資格厭惡他?”
“哦,那如果他不是呢?你會立刻殺了他吧。”孟陸笑,“他的確很危險,不僅有一個那樣的老師,認識的人物還個個不簡單。最關鍵的是,將軍似乎總對他心軟。而這心軟是最致命的,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因此害死將軍。”
“那你呢?”副官反問,“你會等到那一天嗎?”
“不會啊,我會在那之前就把他殺死。”孟陸攤手,“不過事後我肯定會被將軍一槍給斃了,到時候還要麻煩你給我收屍啊,甄副官。”
副官沒有再回答他,離開了房間。
孟陸孤零零地站著,歎道:“這群狼環飼,許甯啊許寧,你可怎麼辦呢?”
許寧此時正在看書。
如今金陵的書局,很少進木版印刷的書籍。這次到北平來,許寧得空收羅了幾本,正是手不釋卷。
每當他有煩惱的時候,他就選擇去看書,卻不是什麼書經注解,而是看話本和傳奇。這些寫的更加精彩,書中人物神異非常、經歷坎坷。許甯每看到□□起伏時,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酣暢。好像他自己也是那書中的人物,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和煩惱,經歷幾番挫折,最後都能完美化解。
可現實,往往並非如此。
這幾日來,北平局勢本就不定,段正歧又攪了一手渾水,變得更加動盪不安。許甯有時候會想,段正歧他究竟在想什麼?加入軍閥,獲得生殺奪予的力量,他是不是就滿足了?還是說他有更大的野心,甚至想要效仿袁世凱……
許甯立馬停止了自己的猜想,因為他不知再想下去,他該如何面對段正歧。即便曾是師徒,走到末路,也只能相待如路人。
或者,連路人都不如。
今天他去找了先生,但是先生並沒有見他,只派人將信交還了回來。送信傳話的人對許寧並沒有什麼好臉色,恐怕在圈子內,許甯害得先生被捕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
“先生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傳話人道,“他說人在其位,總是身不由己。但今後,還是不必再見了。”
許寧心痛,忍不住上前拉住人,問:“我想知道先生的傷有沒有大礙!”
“這和你沒干係了!”那人甩開他,“許寧,我從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攀權附貴的人!先生不好意思責怪你,但我可不會!我告訴你,今後你便是再來,也沒有人會應了,去走你的陽關大道吧!”
“我不是!”許寧想要辯解。
不是什麼?段正歧的人不是他引過去的?先生不是被他害得入獄的?還是說,不是他向先生說了謊言,隱瞞了段正歧他們的身份?
“我只是……”
只是身不由己。
這個詞,今天到底聽了多少遍?
可即便世上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但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到底還是自己的意思。
許寧突然明悟過來,從他向先生隱瞞段正歧身份的那一刻起,從他幫助段正歧挑撥先生與馮系關係的那一刻起,他其實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站在了段正歧的身後,拋下了他的原則,這就是選擇的代價。
而段正歧,又是怎麼想的呢?
正回憶著,房門被人敲響。段某人不請自入,直接走了進來。
許寧心裡正有些火氣。
“狗剩,找我有事?”
段正歧難得呆在原地,想,早上還叫人家剩骨,晚上就變成狗剩?
算了,反正都是被人嫌棄不要的玩意兒。
他走上前,掏出早已寫好的字給許寧看。
【明日一早,送你回金陵。】
作者有話要說: 早上還叫人家小甜甜,晚上就叫人家狗剩。
PS:上章小修開頭。
☆、變
“回金陵?為什麼?”
許寧放下手裡的書,看向段正歧。
段正歧當然沒能回話,假設他不啞的話,恐怕也不想回話。他撣了一下衣袖,沒多留半秒給許寧,轉身就走。那背影瀟灑,仿佛特地來就是知會一聲。我告訴你要回金陵,所以你就得回去。
許寧想想就覺得不對勁,為何這麼著急?
這特地跑來說一聲,也不給個緣由就走了。不行,他得找段狗剩問個清楚!
他邁開步子剛出房門,就差點和人撞了個正著。
“許先生,這麼大晚上的,您急著去哪?”
許寧抬頭看一眼,呵,還是個熟人。
人模狗樣站在他面前的年輕軍官,不就是那天去先生家搜捕,將他們一起抓入大牢的罪魁禍首麼!
來人見許寧盯著自己,微微彎腰,介紹自己:“鄙人姚二,是將軍的屬下。”他又見許寧似乎目光不善,道,“在其位謀其職,之前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還望先生海涵。”
“姚二……”許寧念叨著這個名字,“孟陸和你,這都是真名?”
“當然是真名。我們幾人遇見將軍後,便按年齡為序起了名字,小六是最小的。”
“起名?那之前的名字?”
“有的原是孤兒,自然沒有姓名。有人因為些緣由,捨棄了前名。日後若是有緣,先生自然會見到他們,到時候不妨親自問一問。”
三言兩語交流下來,許寧就知道這姚二不是個簡單人物。他言談進退有序、不卑不恭,總把主權掌握在自己手裡,是個不好招惹的傢伙。與其和這樣的人相處,他倒寧願多見孟陸幾眼。
姚二見許寧又心不在焉,四處打量著什麼,猜測道:“先生可是在找將軍?若是的話,今晚可能不太方便。”
“不方便?”許寧問。
姚二笑了笑:“將軍出去會友,已經不在府上。”
“那他何時回來,我等他。”
姚二露出一個笑容。
他低聲道:“將軍今晚,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許寧一愣,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他話語裡的意思,臉頰上竄起一抹微紅。
“他他,他竟然去那種地方!”
……
去那種地方的段正歧,剛剛下了車,被人迎進了樓裡。
“段將軍!”
“小段將軍!”
“正歧。”
他一進門,便聽到許多人招呼他。而人的關係,親疏遠近,此時在稱呼中就可見一斑。段正歧向幾個直呼他名字的年輕人走去,不去理睬旁的眼神,逕自坐下了。
這幾個年輕人歲數和段正歧相差無幾,都是親皖系或者中立將領的公子。他們此時見的段正歧來了,熱絡地招呼。
“沒想到大忙人今日竟有空出來。”
“呵呵,他當然有空,馮玉祥忙得不可開交,他不就有空了麼?”
幾人笑鬧間,將家國大事當玩笑般說了,也不以為意。
這就是權勢的力量。手握權力的人,才有俯視他人的資本。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同,有的人權勢來自祖上封蔭;而有人卻要靠自己,從沙場拼搏出一條血路。然而即便是有拼搏沙場的能力,若沒有機緣,最終也只能做了別人的墊腳磚。
這幾位公子身後跟著幾名年輕的士官,是他們父輩從軍隊裡挑出來的俊才。這些人本都是百裡挑一的人才,卻被打發來這些公子哥身邊,成了吃喝玩樂的隨從。若是沒有遇到義父,段正歧如今,大概也和這些人差不多。或許因為他的啞疾,還得不到這麼“好”的差事呢。
“哎,正歧,說來你也是二十了,可有想過娶妻?”
閒聊間,一位少爺突然談到婚嫁。
“前些日子,我父親給我相了一位小姐,才貌雙全,還是女子學校的學生。我是沒見過,倒不知道人怎樣。”
“就怕是之前去廣場鬧事的那種女學生,你就苦惱了。”
“去,說什麼呢你!”
段正歧聽著他們調侃,並沒有“說話”的意思。
見他這模樣,倒是有人笑道:“我們正歧當然捨不得娶妻,娶了老婆哪還能這麼光明正大地出來玩耍?這不是浪費了他天生的好資本麼?”
旁邊人一愣,頓時大笑。
“哈哈哈,那是!畢竟正歧這小子十六歲就已經叱吒江湖,‘威名’赫赫了!”
幾個年輕人相視大笑,笑聲裡都有些促狹的意思。
段正歧聽著這笑聲,卻覺得有些刺耳。他本是在府邸裡待得煩悶,才想借機出來散散心。可不想出來以後,卻半點沒有紓解,聽著這幫人葷言葷語,倒是更覺不耐了。
他想起了許寧,那樣性子的人,大概是從沒有進過這般場合吧。
“說起來,今天的貨色倒是有些特殊。”突然有人開口道,“別說是正歧,怕是你們在座幾人,都沒見識過。”
“笑話,桃紅柳綠,燕瘦環肥,爺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你說來聽聽。”
先前開口的人笑了,指向樓下。
“喏,你們看。好戲開場了!”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只見樓下大堂,一群穿著儒裝的少年走上了台。他們面容俊秀,身形比成年男子單薄些,顯得幾分青澀。這群少年款款走來,長衫曳地,像是古書話本裡提到的翩翩公子,俊逸靈秀,好像下一瞬就要和哪個狐妖蛇女隱遁山林去了。
“竟是如此,妙啊妙!這樣的少年書生,玩起來肯定也頗有滋味。”
有人拍掌大贊,卻突然聽見旁邊一聲巨響。
眾人吃驚望去,只見段正歧摔了杯盞猝然站起!他目光盯著台下那些少年,好似要吃人!下一刻,段正歧披起大衣,轉身就向外走去。
“正歧?等等,你去哪!”
身後人的呼喊段正歧概不入耳。他忍著滔天怒火,怕自己再多留一秒,就要把這風流場子都給掀了!
剛才那些少年出來的時候,有那麼一瞬,段正歧以為自己看到了年輕時的許寧。可接著聽到旁邊人褻玩的話語,那假想頓時煙消雲散!再聽到那些污言穢語,段正歧只覺得心中最乾淨的一塊秘地被人玷污!
他無法接受,更不能忍耐!
少年書生,少年書生!他們哪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少年書生,什麼叫家國為懷,什麼叫君子德行!哪是那些假扮的偽劣貨可以比擬的!
“將軍,將軍!”
今天出門跟隨的司機在後面追趕著,卻被段正歧大步流星地甩開了。
段將軍就這樣頂著一肚子的怒火,回了府邸。
門口迎接的親兵見將軍臉色難看,幾次欲言又止,到底沒敢說話。因此段正歧徑直走到大堂,都沒想到自己會遇見那人。
“回來的這麼早?”
許寧放下書,看向他。
“溫柔鄉暖,不該醉是怡人麼?”
段正歧後背一僵,錯愕地看向許寧。
“姚先生跟我說,你今晚恐怕是不會回來。”許寧溫柔笑道,“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以將軍的能耐,最起碼要大戰到天明。呵,段將軍真是好生威風啊。”
段正歧沉默。
許寧心裡壓著火氣,見段正歧這模樣,更是怒意難消。
“我少時與你說,郭睦人倫,本是天理綱常,無有不可。但萬事都有止有序,更不可荒淫過度。段正歧!”他怒其不爭道,“把琴瑟之好當成□□宣洩,你到底是何時變成了這樣的人!”
“嘶。”孟陸躲在暗處,揉著肩膀,“我都沒見過老將軍這樣罵過將軍!許寧這樣真像——”
“像什麼?”姚二問。
“像是老子在罵兒子啊!”
段正歧本來心裡有幾分愧疚,在許寧幾句追問下,愧疚卻漸漸消散,壓抑的怒火再次升了上來。
你要我遵循綱常,你要我不可荒淫!現在說這些又還有什麼用?不可破的已經破了,再也回不到原初。最關鍵的是,如果你要教我渡我,為什麼偏偏在我最需要你的那幾年,你不在我身邊!
我到底已經做不成你要的正人君子,現在就是個豺狼小人。怎麼樣,你厭惡麼?是不是還想像當年那樣,再拋棄我一次!
他一雙黑眸怒意熊熊地看向許寧,像是要把人從現下的時空挖出來,刻進眼裡心裡!
許寧一怔,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一動作更惹惱了段正歧,他兩三步走上前,一把拉住許寧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把許寧胳膊勒斷。
許寧不可避免地對上那雙眼睛。
【你又不要我了嗎?】
恍然間,他仿佛聽見段正歧的聲音。
你不要我了嗎?
小啞兒拉著他的衣袖,苦苦地看著他。
“我……”許寧開口又閉上,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形勢。
段正歧低頭,看著他的嘴唇開開合合,只覺得心底的一絲怒火混著其他什麼,霎時燃燒得更旺。這把無形之火來勢兇猛,他忍不住想抓住許寧,緊緊扣在手心,更讓他想——
後一個念頭還沒來得及聚成,門外親兵跑進來,高聲急道。
“將軍!不好,有人強闖府邸!”
段正歧一個錯手,鬆開了力道,許寧趁機掙脫開去。
“什麼人?竟然敢擅闖入府!”副官從角落裡出來,蹙眉問。
“是,是——”
親兵還沒說完,便有人朗聲笑道。
“是我!特地來拜訪段小將軍!”
那人身後跟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一股腦地沖入宅內,和段正歧的屬下成兩相對立之勢。
“習文?!”
張習文沖許寧點頭,笑道。
“當然,還要來把我的人帶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本應取名變2,讀著難聽,用繁體好了。
謔謔,狗剩遭要開竅了。
☆、燃
張習文那句話一過,全場都寂靜下來。
大家都不說話的時候,啞與不啞,倒也顯不出什麼區別了。
段正歧站在大堂,與擅闖進來的張習文遙遙對立,他身前,副官、孟陸等人與親兵們圍成一圈,成了與張習文對峙的局面。在他們身旁,許寧單獨站在一邊。
一時間,倒形成了兩方對峙,一人孤立的局面。
“習文……”
許寧有些躊躇。
“元謐,你不必多說。”
張習文道:“我今天本不是特地為你來,而是與這啞巴有一番較量。正巧聽說你被他們困於此地,你等著,一會我贏了他,就將你救走。”
孟陸在一旁嗤笑:“張三少好會說大話。想從我們將軍手裡搶東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還是說你在日本留學久了,和你叔叔兄弟一樣只會替日本人犬吠,卻不會說人話了?”
張習文冷笑。
“對付你們,不需要廢話!”
他一揚手,屬下士兵們高舉起槍火。
“準備!”
甄副官下令,段正歧屬下同樣舉槍以對。
原本寬闊的院子此時倒顯得格外狹小,好似只要某一處神經被觸動,就要點燃這蓄勢待發的戰火。段正歧被一群親兵護在中間,手插在大衣口袋,神色漠然。從頭至尾,他都未表過態,全是屬下們在替他發言。
“段小將軍倒是好膽色。”張習文戲謔道,“還是說直到這時候,啞巴的優點反顯出來了。放心,你一會要是喊不出求饒,我還是會給你時間,讓你慢慢寫出來!”
段正歧終於抬頭望了他一眼。
他這一眼,卻讓張習文原本自信滿滿的態度,稍微露出了一點懷疑。
段正歧是什麼人物?
六年之前,他就已能率部擋下吳佩孚數萬大軍,為皖軍掙得一口生氣。之後更是與徐樹錚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路攻破直奉聯軍的數道防線,將皖軍生生從絕路拉了回來。這樣一個殺才,十四歲時就殺人無數,混了個活閻王的稱號。如今被人逼到門前卻這麼平靜,要說裡面沒有鬼,張習文是不信的!
他當下起了十萬分的警惕心,以防段正歧又出什麼手段。一時,兩邊人馬誰都沒敢先動手,都眼睜睜地望著段正歧。而視野正中的男人似乎是終於有所行動,眾目睽睽之下,他緩緩從大衣口袋裡抽出了雙手,卻是掏出火柴,點燃了煙。
火柴微弱的光暈很快被夜風吹散,但是香煙獨有的味道卻縈繞不去。
段正歧吐出一口煙霧,隨即將手裡的東西扔了過去,正落在張習文腳下。
“三少!”
張習文身邊的士兵驚呼。
“怕什麼!他還能在這裡扔炸彈不成?”張習文怒視屬下,低頭凝視段正歧扔的煙盒。普普通通,並未見什麼出奇,只是——張習文終於發現不對勁!煙盒正面寫明瞭廠家,一個大大的“成”字,旁人不知道,張習文卻曉得,這是他大哥名下的煙廠!
這裡喊的大哥,不是如今奉系年輕有為的張少帥,而是張習文同父所生的親大哥,張習成。自從前年張習成被少帥革除軍職之後,張習文一直就沒有這位元親大哥的消息。此時段正歧莫名其妙扔了一個煙盒給他,正巧還是他大哥名下的廠家,叫他怎能不多想?
他放下煙盒,抬頭看向段正歧,卻只看到對方藏在陰影下的側臉。
投鼠忌器,段正歧這一招,玩得可真利索。
“段正歧。”張習文咬牙道,“你有他的消息是不是?還是說,人就在你手裡?”
“張三少笑話了。”姚二道,“我們將軍又不是人販子,怎麼可能到處去綁人?”
如果許寧能參與,他必定要反駁這句。然而現在顯然不是旁人出場的境地,只聽姚二笑道:“只是前段時機恰巧遇見貴兄長,有過一面之緣。”
“恰巧?”張習文冷哼,心裡卻已經因為這個打岔而猶豫了許多。之前他本是出其不意,占了攻其不備的優勢。這會要是再待下去,等過一會,段正歧部署在外的人手回攏,落下風的可要變成他了。難道今晚,就要這樣不了了之不成?
張習文不甘心錯過機會,緊盯著段正歧,卻見段正歧突然掐斷煙頭,微微掀起一邊嘴角。
他心下一凜,危機陡升,大喊:
“撤!”
話音未落,院外驟然湧入一群士兵,舉著槍火將張習文人等圍得水泄不通。張習文沒料到,段正歧的人手竟然回來得這麼迅速!難道他們早有預謀!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孟陸冷笑,“張三少未免也太小瞧我們。上回在金陵沒能留住你,這回就請多留幾日作客吧。”
“段正歧!”張習文怒吼,猝然舉起□□。誰知段正歧動作卻比他更快,前一刻剛掐滅煙,這一刻已經掏出搶。黑色皮手套在槍支軀幹上靈活劃過,眨眼間已經對準了張習文。
“三少!”
“將軍!”
一場交戰不可避免,眼看就要有人傷亡。
嘩啦!
然而槍響之前,率先響起的卻是書頁被風翻動的窸窣聲。
所有人詫異地抬頭,只見飛飛揚揚,無數紙片和被扯散的書籍,從半空中飄揚旋轉落下。
不知從哪裡刮來一陣大風,更將這陣書雨刮得到處都是,一時之間,滿目除了這些白色,竟然再也看不到其他。沒有人敢隨便開槍,生怕誤傷了自己人。原本緊張的局勢,倒因此緩和了片刻。
就是想拼個魚死網破的張習文,此時也是愣住了,他看著這漫天飛紙,終於循著來源尋到了始作俑者。段正歧的目光同樣,和他一起向二樓看去,便看見了許寧。
只見許寧不知何時竟到了二樓書房,大開著窗戶,手邊還有一個半倒的空書櫃。估計剛剛幾乎是將滿櫃的書都傾倒了出來,也不知費了多少氣力。
“抱歉。”許甯語氣平靜,“一時失手,沒有砸到人吧。”
然而,他藏在背後的右手已經不住簌簌發抖,需要全力克制才能不顯出異樣。
“元謐?”
張習文喃喃道。
段正歧沉默注視。
“我剛才看見兩方起爭執,本是我無力干涉的事。然而離金陵久了,腦殼竟也變得遲鈍,仔細回想起來,其實這些爭執,原來不過是因為它。”
許寧手裡執起一封信。
“當日張習文因它逃難金陵,段將軍為它也差遣部下好一番辛勞。”
樓下諸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移到這信上。
許寧淡淡道:“既然它才是禍首,不如今日便毀了,正好一了百了。”他說著拿起手邊的油燈,就要點燃信。
“住手,元謐!”張習文忍不住驚呼,“你可知那是什麼,那可是——!”
“是爭權的利柄,吃人的魁首。”許寧笑了一下,接著道,“是孫文先生的遺書。”
一言語驚四座,段正歧目光陡利,看向信的眼神變得勢在必得。孟陸和姚二相互對視一眼,已經悄悄退去,向樓上走。
許寧好似渾然不覺,仍然把信捏在手裡,不怎麼用力,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風吹走,看得樓下眾人提心吊膽。
“你既然知道了,元謐,你該知道這封信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張習文道,“我把它交托給你,你要辜負我的信任麼!”
“我必然要辜負你了,但是習文,你又是辜負了誰,才搶來的這信呢?”
張習文啞然無語。
“終究也只是一封信而已。”
許寧歎:“孫先生在世時,四處奔走,徒勞無應。利用他的人以他為把柄,憎恨他的人以他為死敵,少數能明白他的人,卻不與他站在同一道陣線。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聽信他的話。死了,卻成了價值千金的招牌。就連一封遺書,也動輒引起紛爭。”
“我為先生覺得不值,也不想它再禍害人間。”
他說著,竟真的一把點著了信。
“許寧!”
身後闖進書房的姚孟二人猝手不及,欲要上前搶救,許寧卻笑了一笑。
“來晚啦。”
他將燈油傾倒在信上,烈火瞬間燒竄出飛焰,許寧忍著手心被火舔舐的痛苦,待信燒得差不多了,才將它一把扔出窗外。
火星和灰燼洋洋灑灑落下,混著滴落的燈油,很快將地上的書籍碎頁也點燃了起來。
許寧盯著被烈火灼傷的手。
“這權勢的熱火,真是傷人啊。”
樓下諸人還沉浸在驚訝之中,沒想到許寧會真將信給燒了,待他們回神時,只見地上的火焰也熊熊燃起,一時間沒有人再有功夫忌憚彼此,撲滅火勢才是首要。
“不會吧。”張習文呢喃,“他真把信燒了,會不會是假的?”
他扭頭向段正歧看去,想從這人的反應中看出一絲端倪,卻見段正歧面無表情看著火海,火光映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卻盯著二樓的許寧,一瞬不瞬。
這時院外漸漸傳來騷動,附近的巡警和住戶被這動靜和火勢吸引過來,二方人馬便再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大動干戈。
今晚,就這樣結束了?為何竟感覺有些滑稽?
張習文正這麼想著,只見段正歧突然活絡過來,卻是整個人猛地撲進燃燒的書海,這小子不要命了麼!
“將軍!”
段正歧不顧周圍人的阻止,終於從火焰裡搶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將那本書緊緊握在手裡,抬頭,再次與許寧對視。
在火光的映襯下,那雙黑眸真像燃著烈火。
許寧後知後覺,想,不妙,不小心把寫祝詞的那本書也扔下去了。這下,段狗剩又要生自己氣了。
他這麼想著,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有讀者誤會了,說明一下:文中遺書這件事,是我杜撰的。
以後凡是與正史不同的地方,我會特地標明,讓大家以做區分。另外,歷史上當然是沒有段正歧這個人物的。皖系軍閥早在段祺瑞手中就土崩瓦解,後繼無人了。
文中也有提到過,直奉兩派曾於1920年聯手圍攻皖系,就是在那一次皖系力量基本被消滅了。但是這篇故事裡,因為多了段正歧和許寧兩個人物,歷史會出現一些變動。比如皖系還保留著部分勢力,比如段正歧取代孫傳芳,佔據了江南一帶的地盤,等等。
請不要把這篇小說當正史看,畢竟有杜撰,只能說是同人。
但是在大方向和大事件上,我會尊重史實,並不會改動。
☆、然
火,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它不過猝然點著,頃刻間便蔓延開來。
點燃它的人似乎也沒能預料到火勢燃得如此之快,學生們退後幾步,有些被驚著了。他們沒想到火這個事物,一旦失去束縛竟是如此兇猛,遠超人的控制。
“跑,快跑啊!”
不知誰先喊了起來,學生們失控地向外逃去,什麼都顧不得了。
許寧站在院子裡,呆呆地望著焚燒著樓牌的大火,有些失魂落魄。怎麼會這樣呢?他想,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被逃離火場的學生們擠促著,腳下一個趔趄,摔到在地。
身後樓牌轟然倒塌,火星四濺。
地上到處是被學生們翻出來的貴重器皿和物件。這些曾被拿來當做曹汝霖賣國的證據,如今卻四散各處,沒人管了。許寧試著爬起來,卻發現小腿不知何時扭傷,竟然一點力氣都用不上。
“你在這幹什麼!”
大火中,有人對他呵斥:“怎還不快跑!”
隔著煙霧,許寧看不清那人的臉。問話的人聽他沒有回答,便沖過火煙前來扶他。許寧這才看清了人,這人臉頰上還有幾道淤青,身上還有傷口——不正是剛剛在門口被他們痛毆的巡警麼?因為竟然保護曹汝霖這種賣國賊,之前他被學生們打得抱頭鼠竄,不敢還手。
而現在,他身上的警服還沒脫下,卻扶著許寧往外走。
許寧被他送到門外,由其他學生扶住,那送他出來的人竟又返回了被大火吞噬的樓裡。他伸手想要抓住人,卻連一片衣袖都沒碰到。
“樓裡好像還有人呢。”
“不會被燒死了吧。”
“沒想到會這樣……”
逃出火場的人們議論紛紛,許寧癱坐在地,卻已經聽不進。四周漫是難聞的灼燒味,許寧低頭嗅著,卻只覺得從心口到肺腑,都被這氣味刺激得劇烈抽痛起來。
許寧再也沒見到那名巡警。
這是1919年,5月4日。
這一場火,以後七年,日日夜夜都在他夢中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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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寧驀然睜開雙眼。
他首先對上的事一片紅色,愣怔了一下,以為自己還在夢中。過了一會,許甯才看清楚,那紅色是床幔,因為太過刺眼,竟然豔麗如火。
紅色的床幔?
許寧坐起身來,可手剛觸碰到床沿,就倒抽一口冷氣。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被白色的繃帶纏得厚厚實實,就像一個發漲了的白麵饅頭。他用左手試著戳了一下,又疼得流了一頭冷汗。
“嘖嘖,還差幾分火候可就熟了呢。”有人調侃他,“到時候你就可以就著醬油,吃自己的紅燒手掌了。”
許寧抬頭望去,只見孟陸坐在窗邊,未解衣衫,臉又疲色,似乎在窗邊坐了一夜。
“將軍要我看著你,以免你出什麼意外。”孟陸解釋,“不過那天晚上,你真是讓我大開眼見啊,許先生!”
“這是哪?”許甯不理會他的譏嘲,左右環顧了一眼。
“還能是哪?原先的府邸被你一把火燒了,北平也待不下去,我們只能連夜往天津轉移。”
“天津。”許寧一驚。
“放心,沒有把你接到租界。”孟陸知道他在顧慮什麼,放下翹著的二郎腿,“現在將軍去租界裡看望老將軍了。這是在外面的房子,專門用來金屋藏嬌的。”
怪不得這床幔如此豔紅。許甯心想,那少年威武的段將軍,不知在這張床上與多少美嬌娘行過周公之禮。他頓時覺得有些不適,既有一種窺見旁人隱私的尷尬,也有一種無可適從的無奈。
“不過許寧,我倒真想問問你。”
孟陸搬著椅子,坐到許寧床前。
“你那一把燒得可真毫不留情!你就真沒想過,萬一留下來,這信會有多大作用?”
許寧反道:“不過一封遺書。人活著都不能調動你們這些軍閥,死了又有多大能耐?左右成為你們爭權奪利的工具,不如毀了。”
“那你就沒想過幫一幫將軍?”孟陸再問。
許寧沉默了一下,然後道:“我已把它燒了。”
“我知道你燒了,我就問你有沒有想過為將軍留著?再怎麼說也可以為我們利用一番嘛!”孟陸急得跳腳,覺得許寧怎麼牛頭不對馬嘴,聽不懂自己問話呢?
其實聽不懂的人是他。
門外,段正歧即將碰到門的手頓了頓。
“將軍?”
副官莫名其妙。他不知段正歧耳力非常,因此早將裡屋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在聽到許寧那句“我已把它燒了”時,段正歧就明白了。
許寧把信燒了,不讓別人利用它對付來段正歧,這就是他最大的相助。要讓段正歧在他眼皮底下,利用這遺書去算計別人,許寧是萬萬做不出的。
想明白這點,段正歧心情驟然變好,他抬手敲了下門,邁步走進屋。
“將軍。”
孟陸連忙起身,看到段正歧揮手示意,便和副官一齊退下。
屋內,一時只留下許甯和段正歧兩人。
段正歧看向有些戒備的許寧,見著他包紮的右手,心裡有很多話想說。他想說,我知道你的顧慮,其實並不怨恨你燒了那信。也想問,你那日阻止我與張習文衝突,是不是擔心我受傷?更想知道許寧是否早就決定毀了信,好叫它不再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千言萬語,尋常人都難以一一述清,更何況一個啞巴。
最後,段正歧只能找了紙筆,寫下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手還痛嗎?】
許寧見他似乎沒有生氣,便緩和了下來,點點頭。
“有點。”他道,“但不怎麼痛了。”
這話當然是騙人的,睡著時感覺不到,可醒來時那刺痛感幾乎時時刻刻咬噬著心神,令人寢食難安。可對許寧來說,肉體之痛並不是無法忍受的,相反,因受著這些身體上的苦痛,他心裡壓抑多日的苦悶倒平和了一些。
因此也能心平氣和地與段正歧說話,沒有張口便喊狗剩。
但是段正歧是誰,他可是曾親密與許寧相處,雖只有短短數月,也足以叫他看破許寧的偽裝。
【聽說西人的醫院裡有些能止痛的藥物,我命人去為你取來。】
這句話雖然沒有標點符號,也沒有絲毫語氣相助,但通讀下來竟是半點容不得人拒絕,更像是命令。
許寧苦笑:“你不是要送我回金陵嗎?不如及早動身,我在這裡待著也不方便。”
【有何不便?】
有何不變?先不說段公就在天津,和這等三造共和的人物近在咫尺相處著,已經讓普通人頗感壓力。就是段正歧這個金屋藏嬌的屋子,許寧待著也不舒坦。
許寧蹙著眉,心想該如何與這啞巴委婉說清楚,卻沒想到他的這點心思,早已洩露在眉宇間,全讓段正歧看進眼裡。
於是許寧驟然聽到一聲笑聲,還以為是錯覺。隨即他抬頭,注意到段正歧嘴角還未淡去的笑容,恍然大悟。
這小子竟然笑了!
尋常人都以為段正歧既然是啞的,肯定也是笑不出聲。這可就錯了,在他還是個小毛孩的時候,許寧就不知道聽過幾次這小孩噴嗤噴嗤,笑得跟個漏了氣的風箱,停不下來。
段正歧的笑聲和一般人不同,他發不出清朗悅耳的聲音,只能嗤嗤地笑出氣聲。最開始遇見許寧的時候,小啞兒因為覺得這樣丟臉,好久都不在許寧面前笑,還弄得許寧一直以為他心有鬱結。
後來許寧跟他說了,啞兒便常常笑給先生看。
後來先生不要他了,啞兒便再也沒有這樣笑過。
許甯重遇段正歧這麼久,不是未曾見過他笑。可那笑,不是無聲無息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如同臉上的一層假面,噙著鄙夷冷冷對人,總之叫人不舒坦。
像今天這樣的笑容,段正歧的屬下們大概也是從沒有見過吧。許寧又反思起自己,是多久沒暢快大笑?暫態又想起,好似不久之前,還嘲笑過段狗剩的表字來著。
原來他們都是重新遇到了彼此,才再次學會開懷大笑。
正出著神,一張紙貼近到眼前,上面大字清晰可見。
【這裡除了平日我稍作休息之用,未曾住過旁人,先生不必避忌。】
許寧一怔,倒不是為了這個真相,而是段正歧有很久沒稱呼自己為先生了。這幾乎他以為,眼前這人還是十年前那孩子。
當然,這只是一個錯覺。為了甩開這個錯覺,許寧轉移話題問:“孟陸說北平不安全,是怎麼了?”
段正歧臉上的那抹笑意徹底淡去。
【張作霖宣戰,奉軍不久將攻入北平。】
奉軍向馮玉祥開戰?
許甯一個挺身,連手掌火辣辣的疼都不曾注意。奉系直接攻入華北,那其他幾派肯定也不會作壁上觀。這麼看來不僅華北,長江以北都將陷入戰局。那金陵呢?金陵是否也不再安全?
他擔心槐叔,年邁的老人還一個人在家,等著許寧回去。
【不必擔憂。】
段正歧看穿他的心思,寫道。
【金陵雖不在我轄內,但蘇浙兩地大部分都在我掌控。我已派人前去接槐叔,他不會有事。】
許寧右手再次感覺到劇痛,頓時失力,要往床下摔去。段正歧丟下紙筆,跑去扶住他。身體彼此相觸的一瞬,兩人都是愣了一下。
許寧感到扶著自己的那雙手,已經不復孩童的稚嫩,而是比他還要魁梧的男人的手了。再加上段正歧輕描淡寫地,說出蘇浙大多在我掌控這句話。他這才明白,原來今日的段正歧,真的已不是他昔日的啞兒。
而段正歧,卻感受到掌下人略顯單薄的肩膀。往日那曾給他遮風擋雨的寬厚身影,如今不過他一臂之寬。他有些悵然,悵然過後,心底再次湧上另類心緒。
這樣的許寧,雖不再能庇護他,卻需要他的保護。
這是不是也意味著,無論他做什麼,許寧都無力反抗。
段正歧眸光閃動,手下忍不住微微用力。誰知許寧卻如突然使力,反過來把段正歧的手扣在手心裡。
“正歧,告訴我。”
他盯著這年輕男人的眼睛,問:“你跟在段公身邊,究竟想得到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開頭為五四學生火燒趙家樓事件,有興趣大家可以查閱資料。
☆、冉
兩人手掌交握。
段正歧感覺到對面傳來的熱度,那是許寧的體溫。
即使隔著兩層的阻礙,也能清晰傳導到手心,仿佛快燙傷一般觸動了神經。許甯握住他的手時,段正歧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絲難以明說的慌張。
然而在許寧開口問話後,他腦中那一縷剛剛升起的綺念立刻煙消雲散,被現實殘酷鎮壓。
段正歧認真看著許寧,然後,一點點用力掰開他握住自己的手。
“正歧?”
許寧疑惑。
段正歧卻已經執起衣帽,穿戴整齊,聽見許寧呼聲,只側頭輕瞥了他一眼,便邁開大步離開房間。
許寧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怎麼一個問題,就讓局面變得不歡而散。他掙扎著下床,跑到窗口喊。
“段正歧!”
樓下,段正歧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仿佛沒聽到這聲呼喊,上了早已經停在門外的車,汽車發動,轉眼就不見蹤影。
許寧有些茫然地扶著窗沿,右手心還在隱隱發痛,他卻已經顧不上了。
“怎麼回事啊?許寧,你又怎麼欺負我們將軍,把人都氣走了?”
孟陸又從屋外探頭進來,抱怨。
“幾次三番的,要是換了別人,早就被將軍一槍崩了。許寧,你可真本事。”
“我……”許寧開口,真的無措,“我不知道。”
“好,那你說說,剛才你和將軍說什麼了?”
“我問他,為什麼要跟在段公身邊,做現在這樣的事又是想得到什麼?”許寧有些迷惘道,“我不該問嗎?”
孟陸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問啊!你想問就問唄。”他語帶嘲諷道,“就問,他是怎麼狗迷心竅做了軍閥當了土匪頭子?又是如何喪盡天良,整日盡做些殺人奪命的勾當?您最好再問一問,質問他為何要在這亂世裡拿起槍,到處與人爭短長混性命?又為什麼不老老實實拿著書本,去街上做您學生那樣的愛國義舉?”
孟陸冷笑道:“許寧,不妨你也去問,問那屠夫為何要殺生賣肉,問劊子手為何總是奪人性命好了。”
許寧被他這一番連嘲帶諷地罵了,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那樣問究竟有何不妥。他質疑的不是段正歧的目的,而是否定了段正歧十年來的一切,把他的拼搏、努力,好不容易混得的成就,都想用一個“利益苟且”給抹滅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孟陸繼續說,“老子早就被人罵慣了。我們就是幹的殺人奪(duo)權,爭名奪利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但是許甯,你又高貴到哪去了?你那些讀了四書五經,上過洋學堂的同僚同學,又憑什麼高高在上?”
“十一年前,若不是老將軍一力拒絕袁世凱復辟稱帝;七年前,若不是徐將軍帶著一干鐵將收復外蒙,許寧,我問你,你們要的共和民主、國之主權這些玩意,究竟到哪裡去找!”
“我差點忘了。”孟陸笑道,“若是沒有我們這些軍閥党目礙事,你們現在還跪在皇帝腳邊,忠心耿耿地山呼萬歲,哪需要什麼民主?”
孟陸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卻也有些強詞奪理。然而現下這一刻,卻猶如當頭棒喝罵醒了許寧。
他霍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竟然是以這樣清高的心態看待這些軍閥魁首。
瞬間,想起張習文在金陵飯館裡的叱駡。
【這群學生,上了戰場恐怕連一杆槍都拿不動。】
又想起十數年前,父親抽打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
【你瞧不起我們,小子,可也不看看你那先生,賣得什麼仁義道德!】
許寧恍然明白,自己錯了。
軍閥之亂,在於內耗,在於為了□□竟借助境外的扶持,消耗中國所剩不多的資本。但是書生們張張嘴罵罵人,總是輕而易舉,卻看不到背後的博弈與犧牲。
既然已經站在亂世正中,你要他乖乖做順從的綿羊,不如說是叫人羊入虎口。
“是我不對。”
許寧開口。
“我不該用那樣的語氣與他說話。”
孟陸一愣,沒想到這人被罵了,還能低下頭來道歉。
“但是你也言過其詞,把建立共和的功勞全都推到軍閥身上,不僅九泉之下孫先生不瞑目,不知還有多少先人要半夜入夢去罵你。”許甯又道,“孟陸,你們將軍去哪了?”
“你還要去找他問?”
“不。”許寧說,“我要告訴他,我在想什麼。”他想,自己總是不管不顧去問他人緣由,卻從沒有說清自己的心思,也許解開了誤會,才能徹底坦誠相待。
孟陸搖了搖頭:“你今天是見不到將軍了。”
許寧一驚,聽著這熟悉的開頭,想難道段正歧這小子又去逛窯子了?誰知孟陸接著道:“將軍還要回去老宅為老將軍安置妥當,有許多事要辦。剛才是特地抽空來探望你,卻是沒有其他閒暇了。”
“安置?”許甯錯愕,“段公不離開天津?”
張作霖已經要打入北平了,段祺瑞怎麼還能放心留在天津?
孟陸搖頭。
“老將軍若離開天津,奉系走狗怎麼會安心放將軍離開?”孟陸說,段祺瑞決定隱居天津,潛心禮佛,不再干預事實。
也是作為質子,交換段正歧離去。
許寧驚訝:“那為何,為何段公親生的子女不送他離開?”
“哪有那麼容易。再說,要是親兒子有點本事,他還收養我們將軍做什麼?”孟陸冷嗤,又說,“好了,我看你問了這麼多,人也清醒了。那就趕緊收拾收拾東西,車已經在外面等著。”
“車?”
“送你去車站。”孟陸冷淡道,“許寧,你自己回金陵吧,日後不要再聯繫我們。”
他這句話一說完。直到許甯被人塞上車扔到天津車站,還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想不通,段正歧前一刻還說金陵不安全,會派人去將槐叔接到自己轄下照顧。怎麼下一瞬,就將自己和行禮一同扔到車站,大有今生不再往來的意思?
他卻不知道,這一刻,都是段正歧在走出他房間內的那瞬決定的。
段正歧離開房間時,心裡是真帶著幾分火氣。可下一瞬。卻意識到一個問題。把許寧帶在自己身邊,真的就安全嗎?念頭一過,他索性假戲真做,裝作怒氣衝衝地離開別館,再命孟陸將許寧立刻送走。
於是,許寧到了車站不一會,明裡暗裡,各處線人都收到了線報。段正歧和他那小先生鬧翻了,將受著傷的人扔到車站,不顧死活。
金陵不安全,是對段正歧而言。若是一個與他毫無干戈,甚至已經反目成仇的許甯,金陵,與其他城市也沒有什麼區別。
等到流言傳開,許甯才是真正安全了。
而此時,段正歧正坐在大廳裡,面上恭敬聽著義父講話,心裡卻還計較著許寧的事。老人對他說完諸多安排,看段正歧有些心不在焉,便問:“正歧,想什麼呢?”
段正歧想了想,覺得義父畢竟為人處世經驗老道,於是虛心請教。
【如有有一個人,我既不忍心囚在身邊,又不甘心將其放走,該怎麼辦?】
“呵呵。”段公一笑,“正歧也到慕少艾的年齡了。”
他問:“那人心裡可也有你?”
段正歧想起許寧對自己的關心,便點了點頭。
“那就好,既然情投意合,便娶回家吧。”段公說,“你四姨五姨都是我一眼瞧中的。當時行軍在外,為了怕被別人搶去,就先搶回家做媳婦了。”
段正歧一愣,還沒想明白這娶姨太和自己的問題有何關聯,便聽到段公的下一句話。
“這人,若是與你毫無血緣干係,你想將其綁在身邊,無非幾種手段。一是如你我,拜做義父子,也是有親緣束縛了;二是如同我與你徐叔叔,為上司下屬,卻更似手足。三便是夫妻,這夫妻一非血脈聯繫,二無上下規矩,卻比前兩種都更緊密,是命不可分的連理枝。”段公調侃道,“尤其是小姨太,從來都是心頭好啊。”
段正歧認真想,自己與許寧肯定不能再拜做父子,他也不願與許寧做手足,那麼似乎就只剩一種方法了。
娶回家做姨太?剛冒出這個念頭,段正歧驀然覺得喉間乾渴,隱隱有些蠢蠢欲動。然而他此時尚未理清自己對許寧的心思,只是搖了搖頭,將老人的話當做調侃放過,繼續與義父談起正事。
而許寧,還不知自己剛剛避開一場被強娶的災難,此時坐著南下的火車離開天津。這次還有許多話題沒有解開,可下次再與正歧見面,又不知是何時。他一時陷入愁思。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再見一面卻是難如登天。四月十五日,直奉聯軍夾擊華北,馮玉祥節節敗退,國民軍退出津京,同日,北平徹底落入張作霖手中。
直至此時,五大軍閥,奉系獨佔鰲頭。
從那天起,許寧再沒有聽到關於段正歧的消息。
☆、至
老槐在給木匠結算工錢。
“這大門,算上材料和人工,就五角好了。”李木匠抹了一把汗,手下老槐的工錢,順口問,“您家少爺還沒回來?”
“少爺去北平辦事,還要好幾天。”
“去北平啊。我這麼大歲數,連省都沒出過。”木匠感歎一聲,“還是讀書好,讀書人厲害。”
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木匠對槐叔點了點頭,便挑起吃飯的傢伙什去下一家忙活。老槐站在門口,看著修繕一新的大門,門內空空曠曠的房間,心裡也是感慨。
他和少爺搬到金陵來,已經是三年有餘。當年執拗著北上的少年,如今已經能一力承擔風雨,走到他遠遠看不到的地方。
自己還能再陪少爺走多久呢?
如果哪一天,這一身老骨頭走不動了,還有誰可以一直陪在少爺身邊。
老槐歎了口氣,轉身進屋,剛想闔上大門。
“你好。”
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低音。
“請問這裡是許府麼?”
老槐愕然回首,只看到一個年輕男人背光而立。烈日落在那人臉上,在他鼻翼投下陰影。只聽陌生人緩緩啟唇,道:“我找許先生。”
……
夕陽已經追著雲彩的腳步西沉。
直到送走了人,老槐仍然是有些回不過神來。他目送那莫名的訪客款款離去,一直消失在小街的盡頭。這一刻,腳邊草叢裡的蟲鳴聲、遠處小販的叫賣聲,才陸續回到耳中,將他從之前那玄之又玄的狀態中解放出來。
老槐這才發現,與剛才那陌生人交談,竟讓自己不知不覺中汗濕了後背。此時送走了人,他松了口氣的同時也在疑惑,像那樣的人物,為什麼會來找上少爺呢?
“槐叔!”
老槐咯噔一下,驚得心跳漏了一瞬。
“你怎麼了?”
許寧放下行李,繞到他面前。
“少、少爺。”老槐長舒了口氣,“我還以為,是剛才那位客人去而複返呢。”
“客人?”許寧奇怪。
“不,先不說這些了。”看到許寧回來,老槐高興地要接過他手裡的行李,“真是,竟然今天就回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少爺,先回去休息,我給你準備晚飯去。”
許寧苦笑道:“我也是直到上車前才曉得自己的行程。別,行李我自己拿。”他一邊說著,一邊跟在槐叔身後,“大門已經修好了?”
這門還是當日被段正歧一夥人給踢壞的,下回再見到,一定要找他賠修門錢。
許寧心裡想著,眼角在門口瞥到一隻剛熄滅的雪茄,頓了頓,沒說什麼,便進了屋。
他這次一走快有兩旬的時日。學校那邊雖然請了假,但是終究還是得親自過去說一聲。回到家裡,許寧一邊吃著槐叔親手做的飯菜,一邊安排起這幾日的行程。直到這時,他才有了回家的實感。而不是之前無論走到哪,都擺不脫段正歧的影子。
不過說起來,北平出事,他們這會應該也很忙,像是孟陸這些人,也不知道要被段正歧打發去做些什麼活計。
“對了,少爺。”
老槐端上最後一道小炒,擦著手,在一旁坐下。
“今天有人上門找您來著。”
“找我?”許寧問,“誰?”
“不認識,既不是學生,也不像是您認識的人。對,看起來和那天帶您走的黑臉將軍有點像,只是沒那麼可怕。他說他姓杜。”
和段正歧像的人?姓杜?許寧在腦海裡轉了一圈,也沒想起自己什麼時候認識這麼一號人物。沒有頭緒,許寧決定先放下這件事,既然是對方主動來找他,那就總會露面的。
“槐叔。”許寧放下筷子,問起另一件事,“你那天回來後,除了今天這個杜先生,還有沒有別人來上門找過我?”
“沒、沒有啊。”
“是嘛,這就好。”許寧顯然有心事,但是老槐卻不敢去問。
他知道,有些事少爺不說是為了他好,但是總看到許寧把事情一個人背負著,老槐心裡也不舒坦。他想,要是有人能為少爺分擔一點就好了。
可這個人,要去哪找呢?
第二日,許寧去了學校。因為去的這天是休息日,學校裡冷冷清清,走上數百米也不見一個人影。許寧先去校務室跟秘書打了聲招呼,轉身離開辦公樓,往另一幢偏僻的小樓走去,
然而他人才剛走到拐角處,就被一雙手拽住胳膊,一把拉到了陰影中。
“許寧!你總算回來了!”
許寧剛要砸下去的右手微微一頓,看清人後,無奈道:“箬至,你下次再這樣,會被人揍的。”
“這話我該還給你!”甄箬至咬牙看著他,“聽到你被人劫持去了北平,知道我們有多擔心麼!可你呢,一點消息都沒有,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你這傢伙。”
許寧無奈:“我也是沒有辦法。”
“有本事給我們傳燈訊,沒本事留個消息。許元謐,這就是你的沒辦法?”
見這人好似真的有些生氣了,許寧正準備開口解釋一番。
“別理他,元謐。”兩人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甄箬至,你也知道元謐是被人劫去的北平,劫持他的人不放,他怎麼回來?麻煩動一動您尊貴的腦殼,不要掛著當物件擺設,好麼。”
“琇君。”
許甯看向走到兩人身前的短髮女孩,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梁琇君,你怎能這樣說話。”甄箬至不忿道,“作為女子,哪有你這樣的模範,整日裡盡是罵別人癡傻。”
“你也知道你傻。”梁琇君笑了笑,伸手扶了下過耳的短髮,“就還不算笨呢。”
她穿著貼身的旗袍,臉上有著淡淡妝容,此時卻出了一層薄汗,想來是得到消息後急促趕來所致。與甄箬至說完,她又看向許寧,眼中帶著關切。
“你沒事就好,元謐。”
許寧感受著兩位朋友不同表現的關心,心下感動,輕輕點了點頭。
身邊這兩位,都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
梁琇君女士,是他在北平讀預科時就認識的同學,兩人相識已經超過十年。而看起來有些衝動的甄箬至,則是他們二人來了金陵後認識的。因為有著共同的志好,又在同一學校教書的緣故,三人很快成了好友。一年前三人一時興起,辦了個志遠社。平日裡用來交流切磋,各抒已見。然而亂世之中,隨時都有風險。許寧與二人曾經相互約定,一旦誰出了意外,另外兩人就負責照看那人的家小。所以這志遠社,也頗有點秘密結(jie)社的意味。
那一日,許寧打的燈訊,其實是在向他們傳遞消息,卻被段正歧看到。這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命運。
這二人見許寧回來,總算是放下了多日的提心吊膽,也因此有空,跟許甯說起金陵近日的消息。
“這幾日軍閥們狗咬狗,在華北打得不可開交。”甄箬至說,“弄得我們金陵也不太平,還好,孫傳芳和段小狗都按兵不動,暫時沒有人動咱們。”
段小狗?乍然聽到這個名字,許寧卻覺得恍若隔世。其實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段正歧去年就已經霸佔了蘇皖,與孫傳芳一人分了一半的地盤。因為當時世人只知道他是段祺瑞義子,並不知道他正名,就喊他段家小狗,嘲諷的意思居多。
可那時候許寧哪知道,這小狗竟然是自己養過的那只呢?他笑一笑,繼續聽甄箬至說話。
“雖然沒有戰事,但是金陵這幾天也是有一件大事!”
許寧豎起耳朵。
只聽甄箬至壓低聲音,道:“青幫來人了。”
青幫?
許寧一驚。
若論起名頭,在上海蘇浙,可以有人不知道張作霖,不知道蔣中正,但是沒人能不知道青幫。這個從乾隆年間就流傳下來的市井幫派,發展到如今已經成為和洪門並肩的縱橫中國的地下勢力。等閒官府人士,都要討好交往他們。
其門下弟子,單說浙南一派,有記錄的已經不下五千人。而在上海這樣的大都會,青幫手底下的嘍囉都是以萬計數。他們的地盤從碼頭到租界,所從事的行業從煙、賭、娼到零售、金融、外貿,無所不包。
青幫的勢力之大如何窺見?當年蔣中到上海,也要拜青幫大佬黃金榮為師,才能暢行無阻。如此,可見一斑。
這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龐然大物,如今竟派了人到金陵來?
甄箬至又說:“聽說這回來的還是大人物,是青幫主管經貿的一位首腦,不知他來金陵做什麼。”他看向許寧,“元謐,你剛剛遭災回來,可別又惹上這事啊。”
梁女士很不優雅地白了他一眼。
幾人三言兩語談完時事,許寧便匆匆告別好友,便向家裡趕去。
趕回家時還未至中午。屋前大門緊鎖,估計槐叔不知他會這麼早回來,外出採購去了。許甯踱了兩步,正準備去哪裡走一走。
“許先生?”
卻聽到有人在身後喚自己的名字。
他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穿著長袍,戴著寬簷帽,站在樹蔭下等他。見許寧回首,這人摘下帽,帽檐下竟是一張格外年輕的面容,留著西式的三七頭,卻不顯的古板,反倒有種雅致的俊逸。
然而他雖是笑意款款,但那雙盯著人的眼睛總叫人莫名地不舒坦,背後泛上一層寒意。
許寧:“閣下是?”
年輕男人緩緩開口,聲音溫潤入耳,說出的話卻叫人不願聽。
“鄙人青幫杜筎生。有些事,想請教先生。”
聽到這個名字,許寧立刻心裡暗道,甄箬至!你這張烏鴉嘴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小杜不是那個著名的老杜,是阿歪的原創人物。
☆、質
“許先生?”
杜筎生見許寧不說話,臉上笑意重了些。
“鄙人冒昧來訪為難先生了,還是說先生有難言之隱,不方便回答我的問題。”
他這麼說的同時,兩旁的小道裡逐漸走出一群戴著墨鏡的高壯男人,對著許甯成圍攏之勢。
“不,只是杜先生的名字和我的一位學生相似,我有些吃驚罷。”
許寧看了眼道旁兩側的大漢們,只覺得這情景莫名眼熟。說起來半個多月之前,他不也就是這樣被孟陸包圍,然後給段正歧帶了回去麼?
熟悉的情景再現,許寧卻沒有當日那麼慌張,前有段家狗後有青幫狼。許甯竟莫名習慣了。
“杜先生有問題想要請教。”許寧說,“就著重地說吧。”
他想了想,又道:“各位初來金陵,可能不太瞭解。再過不久就是船廠工人下班午休,到時一群人浩浩湯湯地從這條路上經過,想說什麼,也不方便。”
那幾個彪形大漢愣在原地,顯然沒想到準備威脅的對象,竟然會給他們這麼一個反應。杜筎生也是有些意外,但是卻不妨礙他原先的計畫。只是許寧這個人,倒是比想像中的有趣一些。
“如此,那的確是不便。”杜筎生重新戴起帽子,“那鄙人就與先生另約時間,後天晚上鴻禧樓,恭候先生大駕。”他對許寧微微頷首,算是完成了招呼便準備走人。
“對了.既然先生說我與你學生重名。不妨就稱呼我杜九,也好做區分。”
杜九留下這句話,便帶著他那些不好惹的屬下離開了巷子。直到送走他們,許寧才卸掉了身上的力氣,長舒一口氣。原來槐叔說的上門拜訪的杜先生,竟然是這樣一個角色!不知青幫來金陵,和杜九上門找自己,究竟是巧合還是蓄謀?
許寧想著,下意識想去推一推眼鏡,卻推了個空。他這才想起來,上次眼鏡被孟陸打斷後,他勉強粘好用了一陣就徹底不能用了。這麼說來,該去配一副新眼鏡。
許甯又看向才修好的大門。
這配眼鏡的錢和修繕大門的費用,不妨一起攢著,下回問段狗剩要回來。
這時候許寧還認為,自己與段正歧還必然有再會的時候。然而他沒料到的是,當天下午便傳來了北平城破,奉系入城的消息。
段正歧,卻是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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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師叔,您可回來了!”
杜九回到下榻的公館的時候,負責迎接他的青幫分舵負責人提心吊膽地道:“您這一下午沒消息,如今金陵城又這麼亂,屬下可擔心您的安危。”
杜九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擔心我走了,沒人給你做下的好事擦屁股?”
“這……您這話說的。”
“陸仁。”
“在!”
杜九淡淡問:“現在金陵,除了我們自己,還有幾人知道,我這次是為船廠工人罷工一事而來。”
“上、上面的那些大人物,總是知道一些的。再來就是金融界、船廠的一些大老闆,再沒有別人了。”
“那你覺得,一個中學裡普通的教書先生,會知道這事麼?”
金陵負責人失聲道:“怎麼可能!我們對外都封閉了消息,現在還沒人知道船廠出了事!”
“沒人知道?”杜九看向他,微微一笑,“你自己惹出來的禍事,還指望別人不知道。”他起身,撣了撣衣袖,“等解決完這件事,你就自請離開,回去養老吧。”
“師叔!不,師叔,你聽我解釋——!”
負責人還想追上前喊,卻被跟著杜九的幾名大漢壓住了胳膊。
“你們幹什麼,放開我!我是青幫二十三代弟子,你們敢這麼對我,你們……”剩下的話卻已經傳不到杜九耳裡。耳邊清淨了,杜九才感覺到滿意。
不過,這個陸仁雖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是有一句話說的沒錯。金陵船廠出了事,是他們隱蔽不對外報的。那些個大人物知道也就算了,這區區一個教書匠許甯,究竟是從哪得來的消息,還能利用這消息反過來威脅他杜九?
不愧是段正歧身邊的人。杜九想,現在啞巴段生死不明,和這樣一個人玩一玩,好像也不會無聊。
他這麼一想,便心情愉快地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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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幫的消息?”
甄箬至沒想到許寧匆匆把自己約來,竟然是問的這件事。
“昨天早上你不是還說要我少參與這件事,怎麼今天又感興趣了?”
兩人現在在一家西洋咖啡館見面,約在這裡是因為環境幽靜,少了外人打擾。許甯今天特地將甄箬至一個人約出來,也沒知會梁琇君,就是想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什麼?!青幫的人找上你了!”
“小聲點。”許寧連忙拉著人坐下,四處看了一眼,才道,“我是昨天遇上一個人,那人自稱杜九,不知是青幫的什麼人。而且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找上我。”
這句話其實半真半假,青幫為何而來,許寧大概是有些猜測的。只是這猜測,卻不能告訴甄箬至。
“元謐,你總是要我不要招惹是非,可你惹禍的本領卻比我還大。”甄箬至說,“你問青幫的消息,除了昨天我告訴你的那些,我也不知道什麼了。要不,我回去再問一問我父親?”
許甯想起甄箬至在銀行當行長的父親,還是搖了搖頭。
“不了。只是,當日你聽到令尊與客人交談,除了青幫和金陵船廠這兩個詞外,具體可還有聽到其他消息?”
“我也只是路過,沒有聽清楚。我還是直接幫你去問我父親吧!”
“別去!你從來不操心這些事,去問了,令尊肯定要起疑心。”許寧道,“這不是大事,還是讓我自己來解決吧。”
“這還不是大事!你都被青幫找上門來了,還有什麼才叫大事?”甄箬至感歎道,“非要像是奉張奪了北平,段祺瑞被囚天津那樣的,才叫大事麼?”
許寧心下一驚:“段公被囚禁?他不是已經不問政事,隱居天津了麼。”
“從昨天北平被張作霖控制的消息傳來,外面就有謠言說段祺瑞被奉系囚禁了。”甄箬至說,“具體什麼情況,我們哪知道。但是你想想,元謐,奉張現在士氣高漲,眼下容不得旁人作威。馮玉祥是逃到外面去了,可不還有一個段小狗麼?段小狗現在佔據了江南大半勢力,若是能拿下他,南邊能與奉張作對的,就只剩下廣州那邊和孫傳芳了。”
所以,張作霖雖然不能明面對段祺瑞怎樣,但也是握了一個把柄在手中,好叫段正歧不能輕易動手。
“那……現在可有段正歧的消息?”
甄箬至搖了搖頭:“奉張也在四處找人呢,可這段正歧跟憑空消失了似的,半點影子都沒有。不過事發前幾天,有人看到北平郊外段府起火,說不定段正歧失蹤和那有點關係。”
許寧搖頭。段宅起火起因於他,他能不知道詳情麼?只是現在他很擔心奉張得勢後,段正歧得罪了張習文,又與奉系對立,難以安全脫身。
而杜九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會不會也是為了試探自己,知不知道段正歧的消息?
許寧想起明日的邀約,只覺得千重山萬重水齊齊壓來,把自己壓得幾乎不能喘氣。他低頭抿了一口杯中溫熱的液體,舌根都在發苦。
“呸,呸。”甄箬至同時吐道,“真不知道這洋玩意兒,有什麼好喝的。”
咖啡雖然不美味,可苦能醒人啊。
許寧放下杯盞。
“箬至。”他鄭重看向友人,“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一日後,鴻禧樓。
許甯在傍晚時抵達酒樓,踏著餘暉上了臺階,被人迎入包廂。
“許先生。”
杜九看見他,起身相迎。
“恭候多時。”
杜九喚來侍者。
“不知先生口味如何,嗜甜還是鹹?這家酒樓聘遍名廚,從江南小鮮到川渝辛辣,南疆陳釀到西國瓊汁,無一不有,先生喜歡哪種?”
“不用麻煩了。”
許寧道:“我既不好美食,也不好美酒。”
被許甯打斷,杜九卻不以為杵,笑了笑道:“那美人呢?”
美人?許寧驀然想起那個好美色的段狗剩,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年紀輕輕就到處鬼混,真是不曉得什麼叫紅粉骷髏。
“我一個教書先生。”許寧說,“又無需美人紅袖添香,只要有賢妻白髮相守,就足夠了。”
“許先生潔身自好,真是令我自慚形愧。”杜九拍了拍手,讓侍者和下屬都退到了外面,“先生再三拒絕我,想來是想直接談正事,那我也不多話了。”
“你要問什麼?”
杜九笑:“我問先生——”
他俯下身,湊近許甯,精明的眼睛盯著他。
“那封信,你是真燒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絕對不是作者起完名字發現重名了,才給杜九改名的。
☆、知
許甯曾自己試想過,人與麻煩,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關係?
究竟是因為有了人才存在麻煩,還是麻煩生來有之,即便不是人,是貓貓狗狗也總有自己的困擾?
雖然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想通這個問題,但是卻不妨礙他想明白,為何自己總是招來這許多的煩心事。所以在今天出門找杜九之前,他就已經做了決定。
“那封信,你是真燒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許寧並不驚訝,他對上杜九的眼睛,反問:“燒又如何,未燒又如何?相信對杜先生來說,這兩者之間並無區別吧。”
杜九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他笑的時候聲音從喉間震動發出,蠻是好聽,但是許寧卻更喜歡聽段正歧的笑聲。
“許先生,真是不可小瞧你。”杜九手撐著檯面,自己在一邊坐下,問道,“那麼你覺得,我聽到回答後會怎麼做?”
許寧說:“如果我說信沒有燒,大概你會想一百種方法來要我交出信,威逼利誘,本就是你們青幫的拿手本事。”
“那你要是說信已經燒了呢?”杜九興致勃勃地看著他。
“弄虛作假,也是青幫的一項長處。”許寧道,“你大概會叫來什麼人隨便造一封信,然後把我供出去,讓我對外宣稱這封信才是真的。”
“哦?那我圖什麼呢?”
“段正歧,張習文,還有他們屬下,都曾親眼看到我火燒遺書,但即便是親眼所見,大概仍有不少人是不信的。”許寧說,“既然他們心中有疑惑,那麼這封假信冒出來,無論確不確定,他們肯定都不會輕易放過,於是造假的人就能從中獲得不少好處。”
“許先生真是高才!”杜九啪啪鼓掌,“這就為我想出了不少好主意,真叫鄙人捨不得放你走。”
許寧看他這假模假樣,冷聲道:“反正你本就沒打算放我走。”
“是了。”杜九說,“你這樣的人,太聰明,把我想說的想做的,都猜到了。我要是放你安然走出這鴻禧樓,我心裡不安吶。這樣,許先生要不在我府上稍作客幾日,我必定會殷切招待。”
對付這種表面上邀請做客,實質為軟禁的招數,許寧已經見怪不怪了。他不理會杜九的威脅,轉而道:“那麼杜先生想不想知道,我究竟有沒有燒那封信?”
“不想。”
杜九笑道:“現在不需要什麼信,因為對我來說,你就是那封信。”
他果然打得這個主意!許甯覺得,和杜九比起來,段正歧的手段甚至都有些不夠瞧。畢竟一個整日廝混沙場,一個卻是在名利場裡摸爬打滾,摸慣了刀的段小狗,究竟比不上這些賣嘴皮子的傢伙會算計人心。
“其實信真的已經燒了。”
許寧站起身,在杜九緊盯的注視下,走到視窗,“不過就像孫先生已經仙逝,依然有人不會放過他一樣。對於你們來說,賣弄權謀的事物多一件總是不多的。既如此,我又能如何呢?”他輕輕歎息一聲。
杜九以為他已經放棄,便說:“先生看開就好,既然這樣,我安排人……”
“杜九。”許寧突然開口,倚著窗子看向他,“你聽到笛聲了嗎?”
“笛聲?”
杜九一愣,仔細回想,剛才許寧進來的時候,好像是有笛聲響起。遠遠地,船笛低鳴。不過他不明白,許寧此時說這個做什麼?
“我以前在金陵時,一日總要聽三回這種笛聲。第一次是早晨,工人們去船廠上工。其餘兩次,則分別是午休與晚休時的笛聲。”
許寧道:“平日裡聽了不覺得什麼,但是細細想來,對於船廠工人來說,這大概就是他們朝五晚九,每日所生活的世界。”
聽他提到船廠,杜九站了起來,警惕地盯著他。
“你想做什麼?”
杜九皺眉,他隱隱約約聽到,樓外漸漸傳來不小的騷動,似是有不少人聚集在樓下。
“我做什麼?”許寧望著他,“反正杜九爺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九爺!”
有大漢闖進包廂,急促道:“樓下聚集了許多船廠工人!不知道是誰放出消息說您在這,他們就都鬧上門來了!”
杜九聞言,第一時間看向許寧。
“是你!”
“是我啊。”許寧道,“你還要請我回去作客麼?”
“抓住他!”杜九喊。
然而許甯沒待大漢們撲到窗前,自己已經翻身一躍,跳出了窗子!
“不可能!”杜九撲到窗前,這可是三樓的高度,許寧不要命了嗎?然而他跑到視窗,卻看到樓下不知何時停了一輛板車,許甯正好落到茅草堆裡。杜九探頭去望的時候,他正從草堆裡翻身起來。
許甯抬頭,對杜九挑釁地笑了笑,拍掉頭上乾草,轉身悠哉走了。
“九爺!怎麼辦?現在門口已經聚集了近百人,把我們的人都堵住了!”
“九爺,您先回去吧,這裡不安全!”
“九爺……”
屬下的呼聲杜九已經拋至腦後,他死死地盯著許寧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好。”
他眼中點著徐徐燃起的鬥志,輕聲道,“這個許寧,我是抓定了。”
另一邊,從鴻禧樓脫身的許寧,則剛剛和人匯合。
“怎麼樣,你沒事吧?”
“哪有什麼事?”許寧笑道,“以前在北平讀書的時候,天天翻校門,早就習慣了。”
“那就好。”甄箬至跑上來,又說,“對了,你叫我去船廠散佈消息,你猜怎麼著?我還另外打聽到了□□!”
“□□?”
“對!你知道青幫為何來金陵麼?”甄箬至興奮道,“聽說是之前船廠出了意外,死了好幾名工人,但船廠一直沒有給個說法,管理層似乎打算瞞下去。工人們自然是不肯的,再加上平日裡的積怨,好像是要出大事了。這次青幫的人來,就是為了把事壓制下去。”
“壓下去?”許寧失笑道,“那我今天這一出,算是徹底毀了他們如意算盤。”
“可不!我估計人家要恨死你這個罪魁禍首,還好他們不知道是誰幹的。”
“知道。”
“什麼?”甄箬至一愣。
“他知道是我幹的。”許寧說,“我當著杜九的面說了。”
“你?!”甄箬至又驚又怒道,“元謐,你怎麼這樣啊!萬一惹上麻煩——”
“已經有許多麻煩了。”許寧說,“箬至,並不是我退避,麻煩就不會找上我,也不是我忍讓,杜九這些人就會放過我。我以前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自己還不夠隱忍,才叫事情出了這麼多差錯。”
他望著鴻禧樓門口聚集的工人們,眼神微沉。
“然而現在我明白,對於這些人來說,服從,隱忍,只會挑起他們殘忍的本性,讓他們更進一步欺負到你頭上。既然如此,我為何還要退縮?豺狼對我磨牙謔謔,就不許我拔刀宰了這畜生嗎?”
甄箬至愕然地看著他,“元謐,你、你想怎麼做?”
“我曾以為自己熱血已幹,以為世上已沒有我可以做的事。”許寧說,“然而現在突然明白,不怪這浮雲蔽日,不怪豺狼聞腥而來,只怪我自己半途而廢,忘卻初心,才在這世暮沉淪,任人利用。”
“我想做點什麼,好叫他們——”許寧看著遠處,“再也遮不住我的眼。”
許甯想,至少段正歧有一件事是正確的,要想不做待宰的綿羊,就要學會露出爪牙。
四月中旬,金陵城內無論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曉得城裡出了一件大事。城北船廠的工人們不滿廠主的苛待,鬧起罷工,甚至上街堵住鴻禧樓的大門,要幕後大佬出來才肯甘休。
如今這局面,當官的不怕別的,最怕這些遊(you)行罷工。這些人示威吧,你不管不行,管了又怕出事丟了自己的烏紗帽。然後又有傳聞,說船廠背後是青幫的人。青幫是做什麼的?最早就是一批腳夫卒子聚集在一塊走水運的。對付鬧事的工人,他們早就有了不少血腥經驗。於是有人擔心,這些工人出師未捷,就要被青幫的人下黑手解決了。
這些擔心還沒有成為現實,新一周的金陵日報,便刊登了一篇新文章。
題目叫《搶來主義與壓榨手筆——我與土地公》。
這是一篇詼諧的小文章。講述主人公,一個久試不地的秀才,回家種田。年初敬土地爺時,因不懂得規矩,被這本地小仙計較了一年,一整年家裡都沒有好光景。第二天再到祭日的時候,秀才特地準備好了貢品。然而第二年還是連連倒楣。
有一日秀才遇見一位道士,就去向他求教。道士聽了以後,搖頭,說第二年就不該給土地增加供奉。
為何?書生問。
因為你那樣做了,這小土地就認為自己壓榨你有理。像這等小神仙,沒有改天換命的大本事,就擅長為難你們這些升鬥小民。你向他服了軟,他便得了意,以後只會變本加厲。
那我現在該如何是好?
過自己的日子,且不去供奉。道士說。
小小的黴運,人熬一熬就過去。但一旦被土地拿捏在手心,以後可日日都要聽他指使。
你且看,究竟是小民離不開這無用土地公,還是這土地公,不得不仰仗百姓的供奉才能過日子。
屁大點的神仙,真以為自己比天高,比海闊?
署名——許三不。
“噗哈哈。”
讀完文章,甄箬至笑問:“寫得好!但是元謐,你這筆名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叫三不?”
“不去你家作客,不吃你請的飯,也不要約我談談。”許寧說,“我想對看到這篇文章的某些人,都說這三個不。”
作者有話要說: 許三不開始反擊了。
☆、暗
“哎。”
杜九也放下報紙:“連文采也這麼好,可叫我怎麼辦?”
“九爺。”下屬站在一旁,“寫這文章的人分明是指桑賣槐,我們、我們就這樣任由他罵?”
“你也知道是指桑賣槐。”杜九道,“可你若站出去了,就等於對所有人說,沒錯,我就是那屁大點的沒用土地,還要不要臉面了?”
“那就這麼算了?”下麵的人顯然心有不甘。
杜九笑意淡淡:“誰說,就這麼算了?”
四月末的金陵,氣溫正隨著月曆,一點點攀升。對於這座城內的居民來說,北面的戰爭和南邊的動亂,都是很遙遠的事,反而不如城內的一場工人罷工來得重要。四月底,船廠罷工已經進入□□。
李默,則是這批罷工工人的帶頭人。從月初船廠出事以來,就一直是他和幾個夥伴負責調動大家的情緒,聯繫哥車間的工友。事情走到這一步,李默認為他們的鬥爭已經有了希望。或許正像《金陵日報》上那篇文章說的,刁蠻的土地老兒,終究不能一手遮天。
然而,事情卻在這天突然出現了轉變。
先是一個工友瞞著大家,私下來找他。
“小李,明天的聚會,我家裡還有事……我,我就不去了。”
“王叔?”李默看著這個比自己年長十幾歲的老工人,“是家裡出了什麼意外麼,是的話,大家一起幫你,我也可以……”
“不是!”被稱呼作王叔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道,“你別來,求你們了!總之,總之這罷工我不幹了!”
李默愕然地看著他走遠,心底隱隱升起不妙的預感。
那天下午,一共有七個人來找他,表示要退出罷工。
第二天早上,李默去聚會時,不知是否是心理作怪,總覺得每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帶著股異樣的意味。這天的聚會匆匆結束,原本定好的計畫也未能實現。李默找了個理由匆匆離開,半路發現丟了東西,折返回去拿,卻在門口聽到這番對話。
“老王頭他們好像都回去上工了。”
“我也聽說船廠那邊開了條件,只要願意回去的,都加一成酬勞。我也想回去,畢竟家裡還等米下鍋呢。”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畢竟當初李默挑頭的時候,我們都答應地好好的……”
“你也知道是李默挑的頭!也不想想,當時出事死得又不是他們家的人,他那麼積極做什麼?”
裡面議論的人壓低聲音道:“我看,現在大家都動了心思想回去。除了死了人的那幾家和李默,非硬要和廠裡作對到底。”
“那死了壯丁的想要訛一筆大的,這李默想幹什麼,我倒是想不通了。”
“呵,估計分到錢肯定有他的份,但就沒我們什麼事。”
按在門上的手近乎嵌進了木頭裡,李默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制自己沒有把推開大門,進去痛駡裡面的人一頓!他連東西都顧不得拿,渾渾噩噩地離開。
直到走回大街,李默仍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昨天還站在自己身邊的人,會為一點點蠅頭小利就變卦?明明應該是同仇敵愾的敵人,卻成了他們願意回頭效忠的好主人?難道他們已經忘了,廠裡的工友是如何因為過勞而死的?難道他們已經不記得,當初說要奮鬥到底的誓言?
結果到最後,他成了那個人人厭惡的物件。
“呵,我真蠢。”
李默頹然地坐倒在地上,不顧往來人矚目的目光,大手遮住眼睛,卻仍然難掩飾全身的疲憊。他就不該意氣用事,就不該站出來,為這些連長遠和短淺都分不清的人奮不顧身。臨了還要被人唾棄。
“終於找到你了。”
正在沮喪中的李默,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道男聲。
李默透過指縫,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他沙啞著問:“你是誰?”
“我?”
來人一笑,聲音低低地道:“我是一個來教你治病救人的游方道士。”
……
“九爺,消息已經散出去了。”
下屬躬身彙報道:“目前已經有了四成的工人回到船廠,再過幾天,等他們勸回來了,今年預定的交貨期應該是不會耽誤了。”
“嗯。”杜九點頭道,“那個領頭鬧事的工人呢?”
“我們已經派人和他接觸,如果他接受條件,就給他高兩成的工資。如果他不接受——”屬下不懷好意笑道,“那我們就把消息洩露出去,到時候估計他們內部自己就會亂起來了。”
許甯曾說,青幫的拿手好戲是弄虛作假和威逼利誘,其實他還漏了兩樣,栽贓陷害和挑撥離間,也向來是青幫的拿手好戲。杜九拿起帽子,戴上出門。
卻在樓下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攔住了。
“杜先生!”
一個高高壯壯的年輕人,在人來人往的酒店門口攔住了杜九。
“我叫李默,是船廠罷工的起事者,我有些話想與您說!”
杜九感受到周圍投來的各式視線,看向眼前這名特地在大門口攔下他的年輕人,伸手,擋住了屬下們的行動。
“李工,是對我們開出的條件不滿意嗎?”杜九淡淡道,“或許我們可以再談一談。”
“的確是不滿意。”
李默說:“您說如果我願意停止罷工,就給我漲兩成工資,但是罷工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船廠的工人也不止一個。”
杜九太陽穴抽了抽,沉默了一會,任由李默繼續說下去。
“也許你不明白,我們這次罷工,不僅僅是因為廠裡出意外死了人。而是因為,平日船廠給我們的待遇和作息,就十分苛刻。我父親是木匠,修一扇大門都能有五角的工錢,但是我們再船廠從早忙到晚,一個月沒有一天休假,您只給我們三元錢的月薪。”
“我的每個工友都是熟練的工人,但是這不意味著他們幹三人份的活拿半人份的工資,就可以養活自己和全家。”李默看了眼杜九身後,裝修豪華的酒店,“現在的物價,想必杜先生比我更清楚。不知道您出門吃一頓飯,又要花多少錢呢?”
杜九耐著性子看向他。
“你要什麼?”
“我要很多。”李默說,“船廠下半年的訂單,馬上就要交貨了。我請杜先生給我的工友們都漲三成的工資,我保證他們一定可以在貨期前,把工作都給做好。另外,我還希望您能每月給他們放一日的假期,讓他們有時間陪陪自己的家人。”
“我問的是,你要什麼?”杜九盯著他,“你自己想要多少的工資,多久的假期?”
“我什麼都不要。”李默笑了,“我今天也是正是向您提出辭呈。我帶大家罷工,擾亂廠裡的生產,自覺已經無臉面繼續待下去了。不過,只要您答應我剛才的要求,其他人都可以立刻回去上工,絕對不耽誤工期。”
說完這些,他對杜九躬身行禮。
“打擾您了,再見。”
杜九站在原地,看著這個年輕人走遠,好久都沒有說話。下屬候在一旁,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我們要不要去派人,把他給……”
他比了個手勢,還沒說出口,就被杜九冷冷瞪了一眼。
“你敢動他?信不信明天整個金陵的工人,都到我面前來鬧事?”他又冷笑,“什麼都不要?好啊,好一招自斷後路!”
擺出這犧牲自己,全為旁人的姿態,把他杜九逼到絕路來,也不給自己留下任何口舌。李默這一手,是絕殺。
把杜九塞回娘胎重造他都不相信,這種招數,會是一個大字都不認幾個的莽夫想出來的。
許寧。他在心裡低念著這個名字,已經完全沒了最先想要和對方玩玩的念頭。許寧觸碰到了他的核心利益,杜九是再也容不下這個人了。
“派人傳話,去聯繫罷工的工人,按照之前李默提出的要求,把他們全都雇回來,絕對不能耽誤工期!”
“是!”
“還有……”杜九壓了壓帽檐,“把許寧給我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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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先生!”
許寧坐在家中,就看到那年輕人氣喘吁吁地向自己走來。
“我都按您教的說了。”李默站在他面前,汗流浹背,全是緊張時出的冷汗,“但您提的哪些要求,那杜九會答應麼?”
“他只能答應。”
許甯放下書,“金陵只有你們這一批熟練的船廠工,船廠下半年的訂單還沒能完成,有能力在船廠下單的,都是青幫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他絕對不敢耽誤工期。”
他又看向眼前的年輕人,“只是為難你,丟了這份工作。”
“沒事,我還年輕,什麼活計不能幹?”李默興奮道,“只是我今天才見識到了,能把那樣一個大人物都逼到這種地步,許先生,我真服您!”
“去找人,去談判的,都是你。”許寧笑笑,“你該佩服的是自己。”
他說的是事實,如今聰明的人不難找,難找的是像李默這樣願意站出來承擔風險人。這樣的人,至今許寧只見過兩個。一個是他的學生方筎生,一個就是李默。而其他人,明明五感俱全、四肢完備,卻不是像聾子一樣聽而不聞,就是像啞巴一樣聞而不言,成了精神上的殘疾。
在這個大多數人不是妥協就是沉默的時代,願意發聲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了。
許甯早就知道杜九肯定會採取分而化之,以利誘之的策略,才會去找上李默,利用這個願意說話的人來化解杜九的招數。然而,許寧卻忘記了一點。
青幫之所以是青幫,不僅僅因為他們會各種上不得檯面的暗招,更在於——他們有大多數人都反抗不了的武力。
“誰,誰讓你進來的——少爺!”
屋內,許甯正和李默說話,卻突然聽到槐叔的驚呼聲。他倏地一下站起,卻被李默拉住。
“是青幫的人!”
這個比許寧見識過更多陰暗的年輕人道:“許先生,你先走,我為你攔住他們!”
“你——!”
許寧懊悔,自己還是大意了,忘記面對的不僅僅是狡猾的狐狸,更是吃人的豺狼。
“我不能留你們獨自……”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斜地裡突然傳來懶洋洋地一聲。
“他說的沒錯,你留下來隻會礙事。”
兩人猝然回頭,只見屋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第三人。
那第三個人大咧咧地盤腿坐在大廳房梁上,見二人抬頭看來,伸手掏了掏耳朵。
“要不要我出去,幫你們把人趕走呀?”
許寧戒備地看著他:“你?”
“忘了自我介紹了嗎?”來人笑道,從房梁上一躍而下。
“在下張山,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張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狗剩出來了——一根腿毛。
早點更新,下午還要趕車,明天不知能否及時更新,我會儘量的。
☆、諳
張三說:
“我從天津就一直跟著你了。”
許寧頓時有些毛骨悚然。
他身邊跟著這麼一個人,早出晚歸的,自己竟然都不知道?剛才這人往房梁上一貓,要是他一直不出聲的話,是不是許甯永遠都不會發現自己在被人窺視?
李默也怒了。
“你一直跟著許先生,你要對先生做什麼?”他擋在許寧面前,“我警告你,不准動先生,不然我和你拼命!”
張三無奈地撓了撓頭:“我說,你有沒有搞清楚情況?”他指了指屋外,“現在要對這傢伙不利的,是外面那幫人,我呢,是好心來幫忙。要不是老大非要我看著這傢伙,你以為我願意惹事?”
聽到這裡,許寧已經明白了過來。他把李默拉到自己身邊,上下打量著張三,突然開口問:
“張山先生,您有沒有帶槍?”
這次即便是張三,也有些懵了。
“槍,你問這做什麼?”
“現在就開。”
“什麼?”張三一臉見鬼的表情。
此時,屋內已經能聽見腳步聲,青幫的人正在走近,槐叔也不知是什麼情況。許甯焦急,上前一步。
“現在,朝天開槍,快!”
張三被他命令式的語氣激得手一抖,下意識就掏出槍來,而等他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兩發子彈已經橫空出匣。
晌午,在一片午休的寂靜中,兩聲槍響震醒了大半個住宅區。
“有搶匪!”
許寧趁機大喊,“搶匪進了院裡,大家小心!”
李默也機靈地跟著喊:“搶劫啦,殺人放火啦!大傢伙快跑啊!”
堂堂金陵城,竟然會有人在城內鳴槍,很快住宅區內就騷動起來。許寧住的這一塊靠近外城,住客大都是苦裡討生活的百姓,因此民風也是有些彪悍。這些人平日吃飽都不容易,整日受夠了氣,這回竟然還有搶匪想要去搶到他們頭上?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再忍耐下去,是要讓妻兒老小都讓人屠戮麼?
許寧幾聲喊後,隱約地,能聽到有人提著刀斧扛著鐵鏟出門。
“土匪呢,搶匪在哪?”
外面,青幫幾個人見勢不對,轉身就想跑。他們哪想到只是來抓個人,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對方就喊的跟殺豬似的,還把整個區的居民都喊了過來
估計再過不一會,附近的巡警都要趕來了,再留下去不僅事辦不成,人也要遭殃!
許寧此時出門扶起槐叔。
“你沒事吧?”
“沒、沒事,少爺。”老槐搖了搖頭,努力安慰他,“他們沒對我做什麼。”
“他們只是還沒來得及對你做什麼。”許寧語氣冷冷的,站起身,望向青幫兩個人逃跑的方向。
“張先生。”他突然開口,“您說您從天津時就跟著我,是段正歧派來保護我的嗎?”
“老大命令我跟著你。”張三這時還有些目瞪口呆,他見過鬥智鬥勇,卻沒見過這樣發動群眾力量把土匪嚇跑的。
他此時倒真有些佩服起許寧,不愧是能教導出老大那樣人物的傢伙。
可段正歧哪是許寧教出來的?張三卻不明白這點,感慨著道:“可我看這情形,沒有我,你也沒什麼問題。”
“張先生是幫了大忙。”許寧道,“如果不是您帶著槍,給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我也不能抓到機會想出這個主意。不過這終究是情急之策,他們回去想通情況之後,肯定還不會放過我們。”
“為什麼?你真有本事,這麼招惹急了人家?”
“不是我招惹他,而是現在的情況,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許甯冷聲道。
張三看愣了,他發誓,在這一刻,他在許寧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每次將軍整治對手時,也總是這幅腔調說話。
“你準備怎麼做?”
“杜九想要暗地解決我,我就偏不讓他如意。”許寧道,轉身看向李默,“李工,今天有多少人知道,你到我裡來了?”
“多少人?”李默奇怪道,“我沒告訴誰啊,我只是從酒店離開,就來這了。”
“這就夠了。”
許寧說:“張先生,您在正歧手下做事多年,我斗膽,請您幫一個忙。”
“客氣話和敬稱就不用了,我怕折壽。你直說吧。”張三倒想看看,這個許寧還能使出哪些招數。
然後他就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雷霆手段。
中午時分,金陵城區的兩聲槍響,驚動了不少人。
杜九剛剛忙完了船廠的事,回到下榻的地點,還沒捋順心氣,就又迎來了不速之客。
“丘長官。”看見來人,杜九起身相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來者是金陵城的城務長官,也是孫傳芳的一位副手,杜九也不得不賣他幾分面子。
“杜九少。”丘謀壬苦笑道,“你真是……也不管一管自己的屬下。真是害苦了我啊。”
杜九眉心一跳。
“是我管教不周,不知下屬如何冒昧,打擾了您?”
“打擾?嘿,這打擾的可不是我。九少,不是我說,你來金陵為船廠的事煩心,大家都心知肚明,也能理解。”丘謀壬壓低聲音,“可你也不能為了速戰速決,大白天地就找上門去,有什麼事咱不能悄悄地解決了嗎?”
杜九完全不知情,聽到這裡也是似懂非懂,可他不能暴露了自己對於情報的疏漏,只能假裝歉意,實際套話道:“這是我思慮不全,給您帶來困擾了。如果有我能賠償的地方……”
丘謀壬搖搖手:“我要你個賠償做什麼?”他說,“只是你的屬下公然在城內開了槍,想去抓那帶頭罷工的工人頭頭,還連累了城內的一名中學老師。這件事,現在金陵圈子內都傳遍了。本來也沒什麼,但是杜九,你這事做的,大家都不放心啊。”
不放心的,自然不是杜九光天化日去搶人這件事。而是杜九做事沒有顧好首尾,暴露於眾,給大人物們帶來了麻煩。
這才是城務長官,丘謀壬真正的苦惱。
杜九是個明白人,聽到此時,他已經猜透了大概。
“是我不對。”
他爽快道:“既然給您添了麻煩,肯定要表達歉意。”他向身邊的人示意,屬下會意,立刻回屋拿了一個信封來。
丘謀壬假意拒絕,捏了捏信封,笑道:“杜九少這是什麼意思,看不起我老丘嗎?”
“這是給您的善後費。我屬下給丘長官惹了這麼多麻煩,您不收,才是看不起我。”
“哈哈,你這個杜九,真是,這麼客套做什麼。”
等送走了人,杜九收起那副虛偽的笑臉,他轉身看向身旁的下屬。那人刷的一下跪在地上。
“九爺!屬下也是剛得知消息!那許寧身邊不知有什麼角色,竟然率先向我們開了槍,還把周圍人給引了過來。後來就有消息傳出去,說是我們要抓李默,才帶人殺上門,屬下也是……剛剛從丘大人口中知道的。”
“什麼丘大人?不過一丘之貉罷了。”
杜九陰冷道:“你說你也是剛剛得到消息?丘謀壬說這消息都在從城內傳遍了,你們不知道?”
“屬下的確不知,這……”跪在地上的青幫弟子冷汗直流,簌簌發抖。
“你們不知道。說明有人故意瞞著我們,在散佈這消息。”杜九卻不耐煩再看他。
現在好了,青幫想殺罷工領袖的消息傳遍金陵。以後他們再想對許甯或李默做些什麼,都得頂著全城人的視線!
杜九想著想著,怒氣卻漸漸消散,竟然笑了起來。
跪在地上的年輕弟子聽著笑聲,渾身發抖,卻不敢再抬頭看杜九一眼。
“許甯啊許寧,你百密一疏。”杜九驟然停止笑聲,輕輕道,“可這樣一來,我就知道,原來你和段正歧,真的還有聯繫。”
……
“許先生。”
李默進了屋。
“大夫已經給槐叔看過了,只是腳扭傷,沒有大礙。”
他看見許寧坐在桌前,對著檯燈讀著什麼,不由湊上前問道:“今天這事,到底該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許寧說,“既然已經和杜九撕破臉皮,以後不是我困在他手裡生不如死,就是他被我趕出金陵不再越雷池一步。”
“那,那您今天讓那張三傳出去的那些消息?”
“只是暫時保證我們的安全。”許寧說,“要想從青幫手裡全身而退,還需要下一步的計畫。”
那你下一步的打算,又是什麼?李默已經看著許寧在桌前寫寫畫畫好久了,他不識字,不知道許寧寫的什麼。
許寧究竟在想什麼?
他這麼想著,也這麼問了出來。
“我?”許寧苦笑,“我在想,孫文先生當年借軍閥的力量建立共和,難道真不知自己是在與虎謀皮麼?”
他是不知道,還是當時情形,實在已經沒有選擇。
就像如今的許寧。
李默卻是半懂不懂,還要開口再問。
“哎哎,你們兩個大老爺們,孤男寡男,大半夜還待在一塊幹什麼?”
張三卻在這時翻窗進來。他進屋好像從來不喜歡走正門,不是爬梁就是翻牆。
“你來的正好。”
然而這次,他腿還沒有從窗沿上扒下來,就聽見許寧問:“段正歧派你跟著我,那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你找老大做什麼?”
許寧想了想,決定先講正事。
於是說:
“他還沒有賠我修大門的錢。”
張三差點一個跟頭,栽下二樓。
作者有話要說:
☆、岸
四月,夜色從傍晚漸漸入侵了這座城市。
近江的河畔還能聽見水鳥回巢的叫聲,捕魚的漁民將漁網和小船一起停靠在了河邊。落日餘暉,城內升起寥寥炊煙,而許寧的住宅卻是一片寂靜。
好半晌,才有人出聲。
“我真不知道老大在哪。”
張三高舉雙手,做投降狀。
“自從被派來跟在你身邊後,我就與老大他們斷了聯繫,千真萬確。”他說。
“一次也沒有?”許寧問。
“別說一次了,一根毛都沒有!”
“那你跟著我,就不需要向你們將軍回稟消息?”
“我的任務是保護你。”張三道,“要是想派人監視,老大肯定會派另一批人悄悄跟著。畢竟我的職責要求在你危險時挺身而出,這就會暴露身份。”他看了眼許甯,“老大很嚴格的,每個人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都要遵守他的規矩。”
許寧點了點頭。
“北平的消息,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你不擔心你們將軍嗎?”
張三失笑:“要是用我擔心,那老大就不是老大了。”
段正歧果然能耐。許寧想,他能將手下治理得如此服帖,從不質疑他的決定和能力。看來自己下的決心,並沒有錯。於是,許寧問:“如果我想聯繫你們將軍,該怎麼做?”
“聯繫?”張三腦袋有些短路,“不是吧,都到這份上了,你還要問我們將軍要修門的賠償?”
“你是不是傻呀。”李默終於看不過眼,“一扇大門修了五角錢,許先生是那麼斤斤計較的人嗎?他問你,是有事想找你們將軍。”
“對哦,我的確是蠢。”張三撓撓腦袋,呵呵一笑,轉身看向李默,“蠢到竟然讓不相干的人在這聽了這麼多秘密。我是不是該殺人滅口?”他一步一步,陰笑著向李默走去。
“你,你要做什麼?我警告你不要動我啊,先生,先生救我!”
許寧坐在原地,有些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先生,救我!”
“別跑,讓我想想先砍你哪塊肉!”
那邊一傻一呆還在追逐打鬧。許寧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喊:“都給我閉嘴!”
他這一吼中氣十足,將張李二人都嚇了一跳。張三默默放下手裡的錘子,李默拿下擋臉的書。
“多大的人,還以為自己是小兒麼?難道你們先生沒有教過你們言行舉止,君子克己,不可放肆麼?去牆角罰站反省。”
李默委屈道:“可是我又沒讀過書。”
許寧瞪他一眼,“那現在我教你了,書房之內不准打鬧。還不罰站去。”
“是!”
許甯又看向張三。
“張山先生。”
張三心下一咯噔,他總覺得許寧一叫人先生,就准沒好事。
果然,他站在牆邊,只聽見許寧緩緩道。
“你無需插科打諢轉移話題,我也不強迫你洩露你們內部的隱秘。我將自己的態度坦誠,你聽了以後,可以思考是否為我聯繫貴將軍。”
張三咽了咽口水:“你,你說。”
“我只叫你們傳一句話給段正歧,就問他——”許寧抬頭看來,“這江南的另一半山河,他想不想要?”
哐啷一聲,手裡的錘子掉在地上,張三卻沒有空去管有沒有砸到腳了。
咕咚一聲,他咽下一大口口水,心想,哎呀媽呀,怪不得出發之前老六對我再三叮囑要小心這個許寧。
這姓許的傢伙,了不得啊!
“我……”張三結巴了,“不,這,許先生,你這話是真是假啊?”
“出家人不打誑語。”許寧說,“我雖然沒有剃度,但你也可以如此信我。”
“我保證,我保證!許先生說到做到,厲害得不得了,從來不騙人。”李默在一旁湊熱鬧道。
你保證各屁啊!張三心裡罵他。
許寧小小一句話就要顛覆江南局勢,豈是尋常人可以保證的?
不過這個許三不,的確不是尋常人。
張三想了想,鄭重道:“我會想方法聯繫金陵這邊的同伴,幫你傳回消息。至於老大什麼時候能收到,卻不敢擔保。”
許寧想也知道,張三嘴上說沒有聯繫,肯定還是有方式聯繫到段正歧。他點了點頭,不說話。
張三爬上窗戶準備離開,臨了又探回頭。
“那……修門的錢?”
“讓你們將軍記帳上。”
張三用力點頭,“不記我賬上就好!”說完一個跟頭,翻下了窗戶。
“許先生。”李默在牆角站著,“我,我還要站多久,我肚子有些餓了,可以先吃點東西麼?”
正好這時,槐叔從樓下端了晚飯上來。
“熱騰騰的豬肉餡餛飩做好咯!哎,怎麼少了一個人?”
許寧看著盯著餛飩直流口水的李默,歎了口氣。
“吃吧。”
李默如獲大赦,端起碗狼吞虎嚥起來。許寧卻有些食不知味,他幾次放下碗筷,最後看著李默問:
“李工,你是否還有家人在金陵?”
“先生叫我小李就好。”李默吹了下被燙著的舌頭,“本來有的,我爹在金陵做木工,前天還幫一戶人家修了大門。嘿,真巧啊,先生你們家門也壞了,請的那個師父修的?不是我說,手藝肯定沒有我爹好。”
許寧看著他,搖了搖頭,道:“那你父親現在還在金陵麼?”
“不了,他昨天回老家去了,我娘生了病,要他回去照看。現在就我——先生!”
李默嚇了一大跳,手裡的餛飩差點都摔在地上。只因為他話還沒有說完,許寧就已經跪在地上,向他端端正正地伏了一伏。
李默趕緊跟著跪在地上。
“先生你這是做什麼!”他急道,“你做什麼啊!”
“李默。我對不住你。”許寧卻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我為了一己之私,利用你去對付杜九,不僅連累你丟了工作,可能還要禍及你家人。我,不忠不義!”
“先生你這說什麼話?對付杜九爺的事是我自願的!再說,要是沒有您給我出主意,我現在恐怕被他們整得命都沒了!您起來,您起來!”見許寧死倔,李默也發狠了,一個頭磕到地上。
“先生你這是要挖我的心啊!我一個粗人,不懂你們的大道理。可我也知道,那天在街上先生撿到我,實際上就是救了我一命。我沒文化又不識字,做什麼事都只知道蠻幹。但是先生教我計策,讓我這個莽夫也有資本去同杜九那種人談條件。若是沒有先生,我李默到死什麼事都辦不成!”他現在還記得,在街頭遊蕩,滿目無措的那種感覺。李默抬起頭來,眼睛通紅地看著許寧。
“要是那天我被杜九算計成了,我爹娘就不會被連累了麼?只怕我們日後死在哪裡,都沒有人給我們收屍。先生救了我,還願意教導我,不嫌棄我。您卻這麼作踐自己,我、我——”李默一急,話說不出來,就使勁把腦袋往地上磕,磕紅了幾乎流血。
“你別這樣。”許寧連忙撫他,“我是幫了你,可也讓你當了出頭鳥。現在杜九針對我,卻也不會放過你,我是害了你呀。”
“先生不參與,杜九就不會害我嗎?”李默一笑,“您自己也說過,豺狼咬人,我們就去打死這畜生。人與畜生鬥,沒有他們的尖牙利齒,難免會受點傷。可因為這些小傷,就要害怕退縮,任由豺狼噬咬?那可不是漢子幹出來的事!”
他又道:“先生你放心,我以前在老家沒少上山鬥過野狼,我不怕。”
許寧按著他的胳膊。
“可我怕啊……”他閉上眼,低聲道,“我怕再有人因我而受傷,因我而送命。”
多年前的那場大火,時時在許寧眼前浮現,提醒他曾經的自己有多麼愚昧與無知。
“先生。”
李默也握住他的手,正想說些什麼。
“對了,許寧,有件事我還想問問你——”張三這時卻再從窗戶邊摸了上來,看見屋內的情景,一愣,“你們這在幹嗎?拜堂麼?”
許寧老臉一紅,站起身。
“你回來做什麼?”
張三看他臉色,自覺有些不妙。
“沒、沒事,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拜,繼續拜。”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張三心裡卻惦記上了。於是當晚他送信的時候,又多寫了幾句。
以至於幾日後,段正歧收到消息,信上是這麼寫的:
許先生平安回到金陵,但惹上了一些小麻煩。
闡述了與杜九的種種糾葛之後,最下面是這麼兩句。
許先生在金陵頗有些舊友,一位相識十年的紅顏知己梁琇君,一位一見鍾情的青年俊才李默。
老大,咱怎麼辦?
段正歧看完,默默把信燒了,喚來副官。
【把孟陸寄到金陵。】
【帶根鞭子一塊。】
雖說打定主意懲戒不靠譜的屬下,段正歧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想起信裡轉達的許甯話,段正歧又有些忐忑。許寧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試探,還是表態?他之前還嫌棄自己是個軍旅匹夫,現在難道已經放下成見了麼?
思來想去,段正歧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在大江裡左右搖擺,難以靠岸。而晃動這江水的人,就是許寧。想到那個罪魁禍首在金陵左擁右抱,而自己在這裡寢食難安,段正歧頓時有些生氣,他喚來剛走沒多久的副官。
【鞭子和孟陸都不用寄了。】
副官驚訝:“將軍?”
這位虎狼將軍,可從來沒有出爾反爾過。
【我親自去一趟金陵。】
於是,許寧這邊還沒有計劃好如何安置李默,萬萬沒想到,自己又將迎來一個大麻煩。
☆、第27章 盡
男人雙手反扣在後,被人押送著走上橋。官兵們緊張地注視著他,生怕有一個疏漏。
“慢。”男人突然開口,對身後押送的官兵道,“諸位免送,前路就讓我自己走吧。”
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卻不知為何害怕他的眼神,竟然一時退縮起來。
有士官走了過來,把小兵們一人罵了一句,卻在對上男人視線時也不由轉移了目光。但他還記得自己的任務,頂著心頭莫名的壓力,把人抵到橋頭,綁好。
槍手已經上好了膛,在場所有人卻突然聽到了笑聲。
先是低低的、輕快的笑,隨後是大聲的、酣暢的笑!那笑聲聽得每個手握槍支的人如同被惡鬼追索,簌簌發抖。
“開槍!”士官大吼。
行刑者幾乎是顫抖地按下扳機,笑聲戛然而止。
可不知為什麼,那大笑卻好似還縈繞在他們耳邊。
如同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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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周,放下許多煩心事,許寧還得回學校去上課。
時間將近五月,不少三年級的學生已經奔赴各地去備考大學。因此,最開始沒有在班上看到方筎生時,許寧只以為他也去準備考試了,直到年級老師找了過來。
“許先生。”這位主管學生庶務的老師對許甯道,“你們班的方筎生突然休學離校,您有什麼消息沒?”
“休學?”
許寧驚訝。
“看來您也不知道了。”年級老師歎了口氣,“我只是可惜,方筎生這麼優秀的學生,本來很有把握考金陵大學,現在卻不知為何突然休學。”
許寧正色道:“休學是怎麼回事?我之前休假不在學校,您能跟我詳細說一說嗎?”
半盞茶時間後,許寧才從年級老師那裡問清了來龍去脈。
他這才明白,原來方筎生從北平離開後,根本就沒有回學校,而是由家長直接出面替他辦理了休學。午休的時候,許寧借著上回送方筎生奶奶回家的記憶,找到方家門前,卻被告之已經人去樓空的消息。
“大概是快一個月前吧。”鄰居說,“有人來把方老奶奶和家裡其他人都接走了,東西什麼的都不剩,看來是不打算再回來。”
“那他們家的那位年輕學生呢?”許寧問。
“哦,你說筎生啊。我只聽人說他前段時間去了北平,後來就一直沒見他回來過。”
打聽了消息,許寧心事重重地對鄰居道謝,離開了方家。
按照對方所說的話,方家所有人在不久之前搬走。而方筎生離開了金陵後,更是從沒有回來過。究竟是什麼事這麼匆忙,讓他們都等不及方筎生畢業?
許寧突然想起在北平見到的那位故人,方維夏。那是他少時的老師,當日北平重逢匆匆幾句話,卻令許寧印象深刻。方維夏曾有意提醒許寧,不要太接近孟陸等人。而孟陸對方維夏的態度,也頗令人琢磨。方維夏是不是知道什麼?他和段正歧他們,又是各自處於什麼立場?
現下南北局勢混亂。
北方奉張掌權,與日本人正處於蜜月期;南方國民黨盤踞廣州,誓與軍閥龍爭虎鬥。各大軍閥內戰不休,蘇俄、美日等列強又虎視眈眈,萬一南北僵局被打破,將是一場波及全國的內(nei)戰,到時會平白徒增多少餓殍?
方維夏從金陵撤離走家小,是否意味這金陵也將被攪入亂局,不再安全?
許寧只顧著低頭思考,卻渾然不注意自己竟然沒有返回學校,而是到了平日裡常去的書局。
“元謐?”
還是被熟人喚了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琇君。”許寧一個愣怔,抬頭一看書局的招牌,“我怎麼到了這?”
梁琇君看著他,勉強笑笑。“你啊,總是走路時出神想心事,這個習慣得改改。”
許寧見她眼眶微紅、神色難看,不由關心問道:“出什麼事了?”
本身,在書局遇到梁琇君就是一個意外。
梁琇君平日在學校教書,卻也在報社做編輯的工作。她很少外出,除了特定的日子,一般不會特地到書局。許寧四下張望,沒有找到陪同她的人,卻在書局最顯眼處看到了一份白紙黑字的訃告。
“那是?”
許甯忍不住上前幾步,拿起報紙,不敢置信地看向梁琇君。
【畢生從事新聞業,《京報》創辦者邵飄萍先生,4月26日于北平不幸被張黨槍決,享年四十。】
邵飄萍那三個字映入眼簾,格外刺目。
“這……不是真的,琇君,他、他怎麼會出事?!”
許寧握著報紙的手在顫抖,用力攥緊紙張,幾乎將紙揉碎。
梁琇君眼底泛淚,上前輕輕掰開許寧的手,從他手裡拿過報紙,將其一一撫平,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訃告上的每一個字。
“我也不相信,元謐。”她閉上眼睛,有些疲憊地道,“消息傳到金陵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是,張作霖已經對外發了公告。邵飄萍,林白水,只是他們清繳的第一批人。”
“元謐,這些手握權力的軍閥,還要殺多少人才夠?”她痛苦地低下頭,剛剛撫平的報紙再次褶皺,“他們是不是空有人的驅殼,卻是虎狼的魂靈,惡鬼的心血!”
邵飄萍,邵飄萍!浮生聚散如飄萍,生死離退卻滂沱!
這是許甯為數不多的好友中,第一個倒在軍閥槍下的亡魂。
【元謐,你既然如此有文筆,不如來報社做我的助手嘛。】
【有些事,不要總等著別人去做,要自己親手做才行。】
還記得曾因為屢屢觸動官僚利益,邵飄萍被三次投入大牢,斷斷續續過了九個月牢獄生涯。等親友們將他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骨瘦如柴,手臂都沒有小孩兒粗。
那時,有人勸他不要再寫新聞,就算要寫,也避著那些敏感的話題。
邵飄萍笑著拒絕他們好意。
【我既然已沒有強壯的體魄,若是連這筆也揮不動了,還活著做什麼呢?】
他比許寧年長十四歲,亦師亦友,卻更像一個同行者。邵飄萍常常讚揚許寧的學識,而他自己卻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大才子。生在清末的邵飄萍,年僅十三就考中秀才。二十歲出頭,他在北大師生的幫助下創辦了《一日報》。從此成為百姓的喉舌,官僚畏懼的一杆鐵筆。
袁賊稱帝,宋教仁遇刺,五四□□,乃至之後種種大事,邵飄萍頂著各方壓力,將實情訴諸於筆端。
還記得當年他在北平首創《京報》時,曾對幾位學生友人道:“我之所以寫新聞,是為監督政府,喚醒民眾。新聞記者既然被稱為布衣宰相、無冕之王,就該有自己應承擔的道義。”
而今天,他終於為了這一份道義,送出了性命。
魯迅曾說如今之中國人,是冷漠的看客,生銹的刀斧。
但是邵飄萍,就是喚醒看客的一劑良藥,是清除腐鏽的清泉。
“張作霖為了殺雞儆猴,處決了飄萍這一批報人,以為我們會膽怯。”梁琇君冷笑道,“可笑他不知道的是,這非但不會潑涼我們的熱血,只會澆灌我們的怒火。”
她看向許寧:“聽說飄萍上刑場時,對監刑的官兵大笑,從容赴死。元謐,只要日後我也能有飄萍這一分風骨,就值得了!”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邵飄萍這一生,無愧這十個字。
許甯緩緩平復心緒,他看著情緒激動的梁琇君,輕聲道:“這不值得。”
“元謐?”梁琇君疑惑地看著他。
許寧正欲開口——
“他說的沒錯,這根本就不值得。”
卻有人突然插(cha)入進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許寧回頭一看,又是一個不速之客。
只見杜九不知何時到了書局,正踱步到兩人身邊,漫不經心地翻著報紙。
“邵飄萍的死訊,今日已經傳遍大江南北。”杜九道,“覺得大快人心的,也有不少人。”
“你!”梁琇君憤怒道,“你怎麼如此說——”她被許寧拉住,許寧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杜九猝爾一笑,不以為意。
“一介小民,勞動了張作霖、吳佩孚等大人物去索他性命,已是了不得了,如何就死不得?”他又道,“你們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麼?聽說邵飄萍一個多年好友,收了張作霖兩萬元大洋就把他出賣了。兩萬大洋,一條人命。原來鼎鼎有名的‘亂世飄萍’,也不過只賣了這麼一點錢。你說,值不值呢?”
梁琇君雙腮漲紅,兩眼蓄滿淚水,要不是還有許寧拉著,她早就沖上前去撕毀杜九那張惺惺作態的醜臉。
“的確不值得。”
然而在她身後,許寧竟然輕輕附和了杜九一句。
“元謐?!”
梁琇君不敢置信地回頭。
“飄萍信賴故人,卻死於背叛;為民謀命,卻亡於豺狼之手。真是半點也不值得。”
許甯直直看向杜九,緩聲道:“該死的不是他,是那些畏懼他筆下真相,急於置他于死地的惡鬼;是那些謀名奪利,苟苟與活的行屍走肉。”他又笑道:“若是飄萍還活著,這些靠吸血吮汁過活的人,都要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早早去了,可惜平白叫這些人多做幾夜好夢。”
許寧說:“死,不值得。因為只有活著,才能做更多的事。”
杜九抬起嘴角。
“許先生真是牙尖嘴利。”
“不敢當。”許寧道,“我只是素愛說實話,還總因此惹上麻煩。”
麻煩杜九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意有所指道:
“許先生如此痛恨張吳等軍閥,可若是身邊親近之人成了這般豺狼野獸,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難不成要以身飼虎麼?”
梁琇君聽不懂他這句話,許寧卻是明白了杜九的惡意。
許寧說:“我沒有那喂虎的慈悲心腸。”
以身飼虎,地藏救母,都並不是許甯讚賞的行為。
杜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還請教先生如何應對?”
許寧看了他一眼,認真道:“我當然有辦法。可是,為何要告訴你?”
說著,牽著梁琇君就走,竟讓堂堂杜九爺愣怔在原地,好半天回不過神。
“元謐?”梁琇君回頭看杜九還站在原地,頗有些蕭條。
“嗯。”
“剛才那人是誰?”
許寧想了想,道:“不可雕之木,不可圬之牆。”
梁琇君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來。
然而雖然駁了杜九面子,但是杜九的問題,的確是正中紅心。萬一日後立場相對,如何與段正歧相處?
許寧想過這個問題。與獸同行,不免就要去系緊它的韁繩,看牢它的枷鎖。教導它與人相處的道理,以免它傷人,也保護它不被人傷害。然而一旦獸性超脫於人性,野獸再也無法管控,去肆意殘害人命。
許寧斷不會聽之任之。
他做不出以身飼虎的事,就只能與猛獸同歸於盡。
☆、第28章 燼
邵飄萍身亡的消息放出,文化圈內又是好一陣的不平靜。
然而在邵飄萍之外,奉張執掌的北平已經開始對文人實施高壓政策,白色恐怖籠罩於文壇。如此情形之下,有不少身居北平的文人已經做了南下的打算,往滬寧等地趕來。
許甯很是擔心先生。
之前的學(xue)運中,先生是領頭的靶眼,也受了傷。之後更是被段正歧捉去戲弄一番,沒能好好休整。如今張作霖掌管了北平,試問他會輕易放過先生麼?
許寧想來想去,還是先不回學校,而是直接去郵局寫了一封信。他與梁琇君在郵局門前告別,臨走之前仔細叮囑了這位好友一番。
“如今金陵局勢也不定。你在報社做事,還是小心一些自己的安全。”
梁琇君點了點頭:“我很好,倒是你。”她盯著許寧,“我前幾日看你與箬至偷摸相聚,也不肯告訴我,你們是背著我在做什麼?”
許寧神色有些尷尬,道:“總有一些不方便對女士說的事情。”
梁琇君嘲笑道:“你又不是那些衛道士,竟然拿這個理由來搪塞我。”她靜靜看著許寧的眼睛,“我不問你。我只知會你一聲,需要幫助的時候不要忘記我。元謐,我不想再失去一個朋友。”
她輕輕在許寧胸口捶了一下,離開了。
許寧佇立原地,不由感慨,有時候女人的直覺真是敏銳。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真相對梁琇君訴說,便是甄箬至,許寧也沒有再讓他瞭解更多的內情。之前牽扯李默進來,他已經是很內疚。
有些事,朋友幫助你是情義,你不願意連累他們,也是情義。
他轉身進郵局匆匆寫了封信,便急著回學校了。
因而也沒有注意到,其實一直有人在暗中跟著他。
當天晚上,許寧回到家的時候,對上的就是張三有些古怪的眼神。
“許先生,今日教學可是很忙?”
許寧聽著他腔調古怪,回道:“尚可,怎麼?”
“哦,尚可呀。”張三懶懶倚靠在牆上,“怪不得還有心思跑出去與佳人相會,卿卿我我,你儂我儂。”
“你跟蹤我?”
許甯正要上樓的腳步一頓,收回來,一步步向張三走去。
“你對琇君做什麼了?”
張三立刻站直,整個人爬到牆上去,嗖嗖幾下就上了房梁。
“我可沒做什麼,我只是關心一下你的生活,以免被杜九那種人綁走了還不知道!”
許寧看著他:“我又沒對你怎樣,你跑那麼遠做什麼?”
“你還想對我怎樣?”張三投訴,“我可聽說了,因為你孟陸吃了好幾頓鞭子,我可不想赴他後塵。再說了,你打我我不能還手,你罵我我還不了口。我躲著你還不成麼?”
許寧歎了口氣。
“罷了。琇君是我的朋友,只是一個普通女子,我希望你們還是不要去打擾她。”
張三小聲嘀咕:“可就怕她來打擾我們老大啊。”
“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我答應你還不成麼!你不是想去書房麼?快去,那傻子還在樓上等你呢。”
許寧無奈地看著他,搖首,再次向樓上走去,不過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
“方維夏,這個人,你認識嗎?”
張三隨口道:“認識啊。”
“那他……”
“可是老大不讓我們告訴你。”張三笑眯眯道,“你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問老大本人。”
許寧有點被氣著了。段正歧現在人在何處還不知道,消息也不知有沒有送過去,讓自己去找他問,不是難如登天?他忍不住送張三一個白眼,蹬蹬上樓。
“哎。”張三坐在房梁上,得意地擺頭,“能噎到許甯這個口齒伶俐的傢伙,不容易啊。”
可他卻渾然不知,自己能明目張膽欺負許寧的日子,沒幾天了。
北平的火車,已經在路上。
這一晚,許寧還在苦心勸說李默離開金陵,張三還爬在樓上做樑上君子,北平開來的火車依舊駛在呼嘯的鐵道上。而夜月下,卻已經有人投下了一個苦心設計的陰謀。
第二日,一早,許寧拿起教案再次奔赴學校。剛一出房間,就看到一個大塊頭蹲在他門口,聽到許寧開門的聲音,大個子立馬抬起頭。
“先生!早。”
許寧有些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我昨天同你說了什麼,李默。”
“您說的話我都記得。”李默站起身來,“您要我離開金陵,還給我和爹娘都安排好了去處,讓杜九絕對再也找不到我們。”
“你不願意嗎?”
“我願意!我當然希望爹娘安全無慮。只是先生,您這個計畫,我有一點不太滿意。”李默道,“做啥不能讓我留下來?我一個大男人,能吃能喝,還能抗打。先生,讓我留下來吧,我真不能讓您一個人對付杜九!”
“能吃能喝,還能抗打?你能扛過子彈麼,能扛過杜九手下那些渾人麼?”許甯冷聲道,“李默,有時候一腔熱血沒錯,但是沒有頭腦橫衝直撞,只會連累別人。我讓你走,不僅僅是擔心你的安危,還是因為你留下反而會拖累我。”
李默如遭重擊,臉色慘白。
“我、我沒想到,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
許寧按了按眼角。
“我還要去上課,你好好想想吧。”
說罷,留下還在震驚與自責中的李默,一個人走了。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許寧聽到有人調侃。
“話說的這麼狠,也不怕傷了那小狗子的心?”張三從屋頂探出頭來,“沒想到你是這樣狠心的人,嘖嘖。”
“張先生,監視別人,你有經驗。”許寧頭也不回,“但是養狗,我有經驗。有時候不狠心一點,他不會明白你的心思。”
“什麼意思?”張三坐在屋頂上,“我怎麼覺得他好像在罵人呢?”
一大早就有心煩事,再加上昨天友人的噩耗,許寧心情不快,連帶臉色也有些不虞。可他沒想到,等到了學校,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著他。
快走到金陵中學門口時,許寧就已經從空氣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他對外界的環境向來很敏感,任何變化都能察覺到。比如今天,進大門的時候,門衛沒有一如既往地同他熱情地打招呼。走在學校的小路上,卻有很多人對他指指點點,目光不善。
這一切,直到在教學樓下被學生攔了下來,他才弄明白。
“許寧?”
許寧停了下來,看著圍著他的一群少年少女。
“我想,你們應該稱呼我為先生,而不是直呼其名。”
“先生?哈,你哪裡配做我們的先生?”為首那年輕人譏嘲,跟著他的一群年輕男女同樣譏諷大笑起來,笑聲刺耳,卻藏著憤怒與痛恨。
“這麼說,你就是許寧了。”
許寧回道:“我是。”
“你是北大的學生?”
“的確。”
“你是李先生的弟子?”
“……曾經是。”
“呵呵,還知道用一個曾經。”那人憎惡的眼神看向許寧,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麼,你認識張習文那個畜生麼?”
他說著把一疊海報甩過去,扔在許寧臉上。
“照片裡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許寧彎下腰,撿起海報。不知是何人偷拍的,正是那一日他和張習文在金陵告別時的照片。他的側臉與張習文的正臉,全拍得清清楚楚。海報下還寫了幾行大字,許寧一掃而過,也能看到盡是些不堪入目之詞。
他站起身。
“認識。是我。又如何?”
大概是許甯鎮定的反應刺激到了對方,學生們一下子憤怒地圍湧上來,對著他推推嚷嚷。猝不及防之下,教案、書本掉了一地,許寧也被人大力推倒在地上。
而在他周圍,學生們義憤填膺地怒吼著。
“果然是你這個出賣師長的叛徒!”
“賣國賊!”
“你這種人,怎麼配當我們老師?你怎麼配苟且活著!”
“狼心狗肺……”
眼看有學生忍不住衝動要上千對許寧拳打腳踢。一個人從斜地裡闖了出來,護在許寧身前。
“你們做什麼?憑什麼這樣對先生!”
那人護著許甯,與學生們對峙。
“誰再上前我就揍誰!來啊,小王八們,看看你們的大腿有沒有我胳膊粗!”
李默喘著粗氣,瞪著眼睛看著眼前一群人。因為他這一身莽氣,再加上那結實的塊頭,學生們一時被鎮住,沒人再敢上前。
可這卻阻擋不了他們的謾駡。
“還先生?你自己看看這海報,問問這傢伙,上面的人是不是他?”
“他是不是與奉張狗賊有來往?”
“他是不是背叛了李先生,做了叛徒?”
“這都是有證據的!”
李默大吼:“我不管,我不聽!管你們說些狗屁,先生就是先生,我只聽他的!”
他這一番胡攪蠻纏不講道理,倒是把學生們給唬住了。
而此時,許寧從地上起身,彎腰一一去整理好昨晚熬夜準備好的教案,終於開口:
“我的確認識張習文。”
那群學生們齊刷刷地看過來。
“他是張家的三少爺,上過戰場,進過深山,殺過土匪,也救過人。我認識的張習文,不是什麼畜生,是一個軍人。”
“呸,奉張都不是什麼好人!”學生對許甯吐了一口吐沫。
許寧點點頭道:“我也這麼認為。”張習文雖然是他朋友,但許寧也不認為他算是個廣義的好人。他轉身對李默道:“走吧,看來今天,不需要我上課了。”
學生們愣著,沒想到許寧會這樣回應他們。本來準備好的一腔怒火,對著許寧這個態度,像被人一盆冷水熄滅了,興致寥寥。望著許寧離開的背影,他們互相張望,眼中有一絲遲疑。
“許甯,許……先生!”
有人在背後喊他。
許寧回頭,見是他們班上一個學生。那人也在圍攻他的人群裡,剛才卻一直沒有出聲,此時才忐忑開口:“到底是不是傳聞的那樣,你有沒有背叛師長,是不是勾結奉系做了軍閥的走狗?先生你告訴我,我都信你!”
許寧淡淡一笑,對他道:“還記得我之前課上,教你們的嗎?”
學生怔怔地點頭。
哪有什麼適用一切的道理,更沒有所有人都信服的真相。
學生們義憤填膺,眼裡是非分明,容不得半點沙。他們不曉得忠與義之間,不僅有雙全,還有兩難;不懂得事與事之間,不僅有對錯,還有不得。
與其費口舌去洗清有心人的抹黑,不如讓他們自己去發掘答案。或許有一天他們能明白,黑白不是一紙兩面,對錯並非兩可之間。
那就是許寧教會他們的最後一課。
☆、第29章 衿
“許先生,基於現在這種情況,學校已經不能再雇傭你。”
“由於是我方提前解除合同,會給予你一定補償。”
“從今天開始,你就不用再到學校上課了。”
許寧在教務處領瞭解聘書,背著為數不多的行禮,最後一次走出了校門。
大道兩旁的梧桐正冒著新綠,春夏之交的蟲鳥也聲聲啼鳴。
許寧還記得三年前,自己第一次進學校時抱著教書育人的滿腔抱負,而現在他落魄離開,卻似乎沒有達成什麼教育賢才的成就。
他搖了搖頭,踏出校門。
“先生!”
蹲在校門口的李默立刻跟了過來。
“先生你有沒有受傷?”
“先生你的東西好多,我來幫你背一點。”
許甯本不打算理會他,突然看見這人身後一堆碎紙。
“你在做什麼,這些碎紙哪來的?”
李默遮遮掩掩道:“沒什麼,我閑著沒事隨便撕著玩。”
許寧蹲下去撿起一張廢紙,從被撕碎的碎片還隱約可以看出——正是那張怒斥他叛師投賊的海報。
他看了李默一眼。
“沒錯!我是撕了那些海報,怎麼了!”李默見被拆穿,憤憤道,“我不僅要撕這些,我一會還要去城裡把所有能找到的海報都撕了。只要看見有人在發,我就要去痛打那人一頓,誰叫他們要污蔑先生!”
本來心中的一點委屈與悲憤,此時被李默弄得半點不剩,許寧哭笑不得道:“誰讓你去了?再說,你又怎麼知道這是污蔑?”
“我不僅知道,我還知道這肯定是杜九狗急跳牆,編出來陷害您的!”
許寧說:“或許他不是編的,都是真的呢?”
“那也肯定與他們說的不一樣。無論怎樣,先生絕不是賣友求榮、貪圖富貴,做出這些事的人!我娘跟我說,看一個人好壞,不要看他說些什麼,也不要聽別人怎麼議論,而要看他怎麼做。我看到的是先生幫了我和船廠的工友,您就是個好人。”
對於李默這樣簡單的好人邏輯,許寧是無可奈何。他也發現自己是簡單打發不走這個年輕人了,只能道:“隨便你吧。”
李默高興地跟在後面。
“您准我留在金陵跟著您了?”
“我說不準,你答應麼?”
“嘿嘿。”
有李默這麼一青壯勞力陪著,許寧一路走回家,竟是沒再遇到旁人騷擾。不過看今天的情形,大概流言已經隨著海報的散發,傳遍了大半個金陵城。
而杜九的計策,肯定不止這麼一招。
“回來了?”張三看了眼許寧手上的海報,“看來你們已經知道了。”
“你這個傢伙!”李默憤怒地沖上去,“說是保護先生,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為何半點不吭聲!”
“拜託,人家杜九有能耐在一夜之間將謠言傳遍全城,我還要守著許寧怕人來抓他,我能知道什麼風聲?”張三送給他一個白眼仁。
“那今天先生被那些學生欺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出面?”
“我出面,然後坐實他勾結軍閥的傳聞麼?”張三譏諷地看著他,拍了拍李默的肩膀,“這種時候,由你在明面上護著他,才是最有效用的。”
李默被這麼一說,竟然還有些偷樂。而另一邊,許寧卻翻箱倒櫃,找起了什麼。
“做什麼呢?”張三問。
“找一樣東西。”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找東西?”
“你應該關心的是,都這個時候我還急著找的東西,究竟有多重要?”許寧繼續翻找。
“需要我幫忙嗎?”張三蹲在他旁邊,“還有,杜九出這招來汙你的名聲,你打算怎麼對付他?”
許寧放下手裡的東西,說:“我一直在想,杜九為何要一直針對我?”
“呃,難道不是因為那封信麼?”
“看來你知道的很清楚。”許寧斜了他一眼,“不過那只能說是一個理由,而不是原因。如果僅僅是一封遺書,並不值得如此興師動眾。杜九這次耗費心力打壓我,你不妨想想,如果我出了意外,還有誰會受到損失?”
張三慢慢張大嘴:“老、老大!等等,難道杜九是針對老大,才來對付你?”
“只是一個猜測。不過順著這個猜測想下去,段正歧受我連累之後,對誰最有好處?”
“奉張!”
許寧終於翻箱倒櫃,在櫃子裡找出一個小盒子。
“沒錯,現下張作霖獨霸北方,對南方虎視眈眈。廣州那邊他不敢輕舉萬動,自然將目光轉向兩江。孫傳芳不過是他手下敗將,只有你們將軍才值得他警惕。”
“所以你的意思是,杜九其實是替奉張做事?”張三道,“不可能吧,今天污蔑你的那些海報,把張習文和奉系罵得跟什麼似的?他會這樣對自己的盟友?”
“所以我說,看事不能僅看表面。”許寧從小盒子裡掏出一枚印章,交給張三。
“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張習文留給我的一道護身符,也是奉系通用的印章。”許寧翻開印章,指給他看底下的紋路,“張先生,還需要麻煩你去查一查,杜九與人往來的書信中,究竟有沒有這個符號?”
“好!”張三收起印章,“既然事情可能是針對老大的,那我多跑幾趟也要查清楚。不過你——”他有些擔心地看向許寧,“這幾天或許有人會上門來找你麻煩,你小心些。”
許寧淡淡笑了笑。
“這算什麼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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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最後一天,南下的火車在金陵車站靠了站。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兩個穿著大衣,豎著衣領的男人,並不怎麼惹人顯眼。
“爺。”
為了不暴露身份,副官在外都這麼稱呼段正歧。
“我們現在直接去找許先生嗎?”
段正歧頷首,然而抬腳沒走兩步,就收回了步伐。副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在金陵火車站內外,貼著的無數張大海報。
“這是——!”
……
許寧沒想到,謠言傳出去後,最先找上自己的不是那些熱血青年,竟然會是梁琇君。
梁女士顯然得到消息後,就從學校趕了過來。幾乎是許寧前腳到家,她後腳就找上了門。一見面先不是安慰,而是一頓數落。
“我昨天如何跟你說來著?”
梁女士氣憤道,“若是你有了麻煩,請務必不要一個人硬撐。元謐,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就不跟我們說一聲嗎?”
許寧苦笑:“這是對我設下的圈套,我不想連累你們。”
梁女士巧目瞪了他一眼,秀眉高挑。
“連累?梁琇君若是怕被朋友連累,早在北平就和你斷交了。”她在原地走了走,“事情已然至此,元謐,我立刻就回報社,撰文替你分辨清白。不過你要告訴我,你究竟是招惹了誰?”
許寧無奈,只能老老實實向友人交代了來龍去脈。
“竟是這樣,這杜九好狠的心思。”梁琇君聽罷,卻也不退縮,“你等我消息。”
她對許寧匆匆說了這一句,拿起大衣就往外走。許寧送她到門外。
“琇君。”他認真道,“你幫我的底線,是不能危及自己。如果你不能保證,我寧願從此與你絕交。”
梁琇君笑笑看著他:“你不要小瞧我,走了。”
她看了看許寧,最後又走近一步,替他理了理衣領。
“被學校辭退,想必你心中正是難受。好好照顧自己。”
“嗯。”
許甯送走梁琇君,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然而等他轉身準備回屋的時候,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
“誰?”
那人站得太近,他下意識抬手去擋,卻被人抓住了胳膊。
“……正歧?”這熟悉的姿勢,才叫許寧看清那人面容。
而段正歧緊緊抓著人,黑眼珠盯著許寧,瞧不出在想什麼。
許甯莫名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段正歧怎麼會突然回到金陵,剛才又在自己身後站了多久。只是現下,門口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
“進屋吧,有話到裡面說。”
段正歧過了一會才放開手,跟在許甯後面一步一步進了裡屋。而熟悉他情緒的副官,此時已經汗透了後背。
很難說清楚,段正歧現在究竟是什麼心情。
他特地從北平趕來,在金陵車站看到那種海報,情急之下連一秒都不敢耽擱,直接向許府趕來。然而卻在許寧家門口,看到那樣一幕。
年輕美貌的姑娘,與許甯依依作別,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友,言語間都是默契;又像是暗藏情愫的戀人,舉止間總有一絲曖昧。才子佳人,好不相配。段正歧看著這一幕,心裡如同被萬蟻噬咬。
他本以為許寧受到危難,最能依靠的人應該是自己。沒想到,許寧卻還有這樣的紅顏知己。兩人互相關心,互相擔憂,倒顯得他,才是多餘的那個!
可最先認識許甯的明明是自己,最早得到許寧關心的也只有自己!現在,為什麼卻平白被這些不相干的人搶了去?段正歧陷入一種被奪去心頭所愛的憤怒中,獨佔欲侵蝕了他的理智。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個人心底刻上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敢隨便去施捨旁人。他像是想起什麼,眼神漸漸變得清透。
副官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後,看著段正歧幾乎將扶手都給捏斷。
“將、將軍。”
段正歧突然掏出筆,他伸手,緩緩撫摸著鋼筆金屬的外殼,開始寫字。
副官站在身後,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吃驚地張開。
“這!將軍,這不可啊……”剩下的話在段正歧冰冷的視線中,只能苦笑著咽下。
許寧端著茶水回來的時候,感覺到的就是兩人之間有些古怪的氣氛。
“怎麼了?”
他問,一邊將茶杯送到桌前,卻在收回手的時候,被段正歧突兀抓住了手腕。
許寧皺眉:“正歧?”
段正歧沒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種吃人般的視線一點一點打量著他,像是在衡量獵物,隨時準備拆吃入腹。
“咳咳,許先生。”
許甯這時聽見副官說話,只見他神色古怪地看著許寧道:
“我們將軍說,他想——”
屋外,群蟲驟然起鳴。
將剩下的話語,都淹沒在春末的躁動裡。
☆、第30章 紊
“這是水,衣服,還有乾糧。”
“拿著。”青年把一包東西塞進他懷裡,抬頭看了他一眼,“嘿,你愣著幹嘛?給你你不要啊?”
“不,我……”
許寧愣怔地抱著包裹。
“你不抓我了?”
“我抓你幹啥?”那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少年的小身板,“瞧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留下來能是給我抗大炮啊,還是抬機槍啊?”
許寧看著眼前人,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卻是一身匪氣。把他和土匪放在一塊,指不定都分辨不出來誰才是惡人。
事實也正是如此。
那日趕路,許甯和槐叔不幸被土匪抓了去,已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卻驟然看見有人闖入匪營,扛著大炮沖進來。最開始,他們還以為遇到了山匪頭子內鬥了!卻沒想到,這夥人殺了土匪後,把那些村民全都放了,竟然說自己是來清匪的。村民們嚇得頭也不回地跑了。
這年頭,軍隊和匪徒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何況,有這樣當兵的麼?
許寧上上下下打量眼前人。一身制服髒汙不堪,早已看不出顏色,渾身的扣子就沒有規矩系上的,頭髮跟鳥窩似的,比那群正經土匪還像個土匪。
“為什麼要給我這些?”許寧問。
“給就給了,怎麼,不要啊?”那人伸手去奪,許寧卻把包裹緊緊抱在懷裡,不肯鬆手。
他們的行禮已經全被土匪洗劫一空,沒有了這些,他和槐叔都別想活著到北平。
那人見他抱著不鬆手,哈哈大笑:“我就欣賞你這脾氣!護食,像我!你叫什麼?”
“許寧。”
他漲紅了臉。
“許寧,你聽好。”年輕軍人桀驁道,“我給你這些,是看你順眼。當時沖進匪營,一群俘虜中就你有膽抬頭看我殺人。沖這一點,我就樂意給你幾分面子。”
許寧認真看著他的臉:“那你的名字呢?”
“想知道?”那人呵呵笑,“你要真有本事,總有一天會知道。行了,回見!”
他瀟灑地跨上門,一揚馬鞭。
“快走吧,小瘦猴!我等你報答我的那天!”
許寧在原地捧著包裹,目送那快馬揚鞭離去的人影。
這不是他第一次遇見軍伍之人,卻是頭一次遇見這樣脾氣的人。讓他意識到,世上真有人活得如此意氣風發。
然而即便是十年之後,許寧也沒料到,他日後遇見的意氣風發、性情古怪的傢伙,遠遠不止這一個。
就好比此刻,他站在屋裡,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剛才……說什麼?”
副官咽了咽吐沫,有些忐忑道:“我們將軍說,說——想娶您回去做姨太!”他索性閉上眼一鼓作氣說完。半晌,沒有動靜。
副官悄悄地睜開眼,見許寧臉色茫然,像是受了不小的衝擊,心下不由升起憐憫。他偷偷瞄了段正歧一眼,誰能知道將軍在想些什麼呢?
而段正歧坐在他二人身後,神色鎮定地玩弄著筆桿,好似渾不在意。
“姨……姨……”許寧第一次結巴了,“什麼?”
副官同情地看著他。
“就是姨太,也叫側房、小妾,總之,我們將軍想把您娶回家去!”
“可我是男人……”
“哎,許先生,您讀的書不少。龍陽之癖、斷袖分桃,不是自古就有了嗎?”副官不忍心道,“要不我再給您解釋解釋?”
許寧哪還用他解釋!他明白過來後,整張臉都漲得通紅,自從十來歲之後,許甯從來沒有這樣惱羞成怒過。
“段正歧!”
他吼:“你這是違亂綱常!”
段正歧瞥了他一眼,刷刷寫字。
副官看了後,小心道:“將軍說,他與您又沒有血緣關係,哪有什麼綱常倫理。”
許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和他到底有師徒之實。”
“將軍說,您救了他一次,又扔了他一次。現在他的命是老將軍撿回來的,與您已經無關了。”副官簡直都不敢去看許寧的臉色。
果然聽到這話後的許寧心口一堵,臉色蒼白。
段正歧還在寫字,副官對著紙機械地念道:“將軍希望您儘快做決定,他好準備聘禮。”
許寧火冒三丈,隨手拿起什麼就扔了過去。
“滾!”
然而他拿的卻是一本厚重的字典,那字典摔出去,許寧自己胳膊都有些疼。可接著,砰地一聲,段正歧竟然不躲不避,被那字典砸中了臉。
“將軍!”
“……”許寧腳步一頓,也不由抬頭看去。
被這麼厚重的書砸在臉上,段正歧鼻子不要斷了吧?
段正歧卻伸出手,撿起掉在地上的字典,緩緩抬頭。只見他臉上除了些微紅印,半點事都沒有。
許寧哼:“銅牆鐵壁。”
此指臉皮。
段正歧不以為意,只是在紙上又寫起了字,這次不用等副官去讀,許寧自己拾起來看了。
【答應,我就幫你解決杜九。】
“如果這就是你的理由,不用幫忙。”許寧道,“我可以自己解決。”
自己解決?和你那紅顏知己一道,順便談請說愛?
段正歧有些惱火。
【杜九身後有青幫在,只有我可以幫你。】
許寧:“你?不給我添麻煩就很不錯了。”
段正歧不悅。
【當日你若是不幫張習文,杜九也不會抓到你把柄。】
許寧冷笑:“是啊,當年我若不撿回一個小啞兒,今日才是了無煩惱。”
段正歧最不喜歡聽他說這種話,一時臉色也黑了下來。下筆寫字,幾乎每一筆都要把紙張穿透。
【你後悔救我,我就還你一命。】
許甯其實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些,正懊悔,誰知段正歧這小狗崽子卻接著寫道——
【不過你不想嫁我,絕不可能。】
“咳咳咳!”
許寧頓時被他氣得噎著了,他有氣無力地看向段正歧。
“正歧,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當然沒有把段正歧的嫁娶之話當真,只以為他是因什麼事生氣,才想出這種戲弄他的方法。
“上一次質問你是我不對。現在我想與你好好談談,你還要這樣氣我嗎?”
氣許寧?
或許一開始,看到許甯與那女人如此親密,段正歧是有想懲戒他一番的想法。但是嫁娶的事情說出口之後,好像一塊堵在心頭的巨石被無形的力量敲碎,轟隆隆地,填滿他的空壑。
如果,能將許寧娶回家。他是不是就只能看著自己,不能再背離自己。他們會是互相依偎的連理枝,比世上任何人都親密。
距離不能,歲月不能,生死不能。再沒有任何事物能間隔他們。
一想到這些,段正歧只覺得一秒都不願多等。而現在他看著許寧氣紅的臉龐,感受著心底的蠢蠢欲動,他突然明悟,一直以來被自己忽視的是什麼。
這時段正歧明白,自己對許寧,不是孩童式的眷戀,而是一個男人對心上人岌岌渴慕。
許寧還在念叨,眼前的男人卻驀地起身。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扣住了下巴。
“你……唔!”
許寧錯愕地睜大眼,驚呼吞沒在彼此的呼吸間。
段正歧則是閉上眼,留戀地感受著許甯的唇溫。繾綣的溫熱沿著兩人相接的唇畔融進心裡,化開他心底凍結了十年的寒霜。那滋味滲透四肢百骸,使他忍不住用力,想用舌尖挑開許寧的雙唇,去探尋更深處的濕潤。
副官張大嘴看著這一幕。
而許寧反應過來,用力掙扎。
段正歧深吻不成,退後一步,卻沒有立刻鬆開遏制著許寧的手。他掰著許寧的下顎,硬生生地讓對方轉頭看過來。
【看著我。】
段正歧用唇語命令。
許寧不得不對上他的視線,然後看到段正歧一張一合,無聲無息地傾吐出一句話。言罷,他在許寧唇上輕輕撫過。許甯踉蹌後退,段正歧已經鬆開手。
直到他帶著副官離開,臨走之前約下時間讓許寧再好好想一想。許寧依舊頹然站在客廳,茫然四顧,有些失神。
他腦海中不禁回想起那句話。
【生同衾,死同穴。】
那是段正歧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出來的。
段正歧的想法已然很明瞭了,許寧卻不知這執念是由何而生。在他的記憶中,啞兒幼時的形象遠比現在更加深刻。他無法想像自己親手教導的孩子,會對師長生出這般心思。但是嘴角還殘留的溫度,不容作假。
難道是自己的教育出了差錯?
許寧呆呆坐在客廳,出神想了一下午。
“喂,許寧!我找到杜九通信的證據——你怎麼了?”
張三難得一次從大門口進來,看到的就是許寧發呆的背影。許寧看見他,驟然想起孟陸、姚二等人,陪伴在段正歧身邊時間更長,他們或許比自己更瞭解長大的啞兒。
“張先生。”
許寧艱難開口:“你們將軍,是何時對男人起了興趣?”
“沒有啊。”張三說,“我們將軍對男人不感興趣。”
☆、第31章 嗡
“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張三見許寧臉色不對,猜測起來,轉眼就看見桌上放涼的茶水。
有人來過?
“難不成——”他張大眼,“老大來找你表白心意了!?”
許寧頭疼。表白心意?張三用這個詞,難道段正歧身邊的人,早就看出他的不對勁了?
“這如何叫心意?他只是魔怔了。”許寧氣惱道,“他竟說要娶我回去做姨太,這是正常人做的出的事麼?”
張三一聽,頓時也怒了。
“當然不是,老大簡直糊塗!”
許甯欣慰地看著他。
“這麼說,你也認為他——”
張三搶過他接下來的話。
“怎麼能讓你做姨太呢?好歹也得是個正房,姨太算是什麼玩意兒,名不正言不順的。許寧,你別氣。實在不行,你把我們老大娶回去算了。姨太、小妾,隨你安排名分。”
許寧感覺自己快被段正歧這一干人等氣出心梗。
“這和名分有關?”許寧拍桌子,“他想娶我,而我是一個男人。”
“男人?男人怎麼了?”張三瞪大眼,“男人就不能被娶回家?許寧,現在大家都欣賞獨立新女性,已經不流行性別區別了,你怎的反倒歧視起男人?”
“我哪是歧視?”許寧哭笑不得,“陰陽調和,延續血脈,本就是男女郭倫。”
“是麼,那怎麼不見你娶妻生子?”張三斜他,“我可聽槐叔說了,你自己都不想娶親。反正不用傳宗接代,既然這樣,和我們老大在一起又怎麼了?”
許寧啞口無言。
“再說了,我們將軍前十年天生天養,後十年被段公撿回去湊合著養。段公都沒急著要他延續血脈,你急什麼?”張三笑,“許寧,難道你的意思是為了傳宗接代,男人只得和女人成親。這樣又和畜生們有什麼區別?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許寧當然不是,他只是想找一個理由辯駁段正歧的舉動,才一時說了自己也不相信的話。此時聽見張□□駁,他長歎一聲,坐下來。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想的,但是正歧,應該不是喜歡我。”
“為什麼這麼說?”
“只是一時執念罷了。”許甯說,“我于他懵懂時收養照顧他,卻在他最需要時離棄他。這麼多年,正歧心中對我應是有怨憤的。”許寧說著說著,竟然自己想明白了。
“所以他說想娶我為姨太,不過是一種宣洩。或許有人誤導他,讓他以為只有這一種方法才能把想要的人留在身邊。他想要留下我,卻未必是男女之情,而是年幼時的孺慕,少年時的離別,青年時的重逢。這三種情緒夾雜糅合,讓他一時迷茫。”
張三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也有些啞然。
“不是,你怎麼這樣想啊?我們老大分明就是喜歡你啊。”
“喜歡?”許寧看了他一眼,“若我喜歡一個男子,絕不會說出強娶姨太這等話。男子之間的愛慕,需要尊重,更需要平等相待。如果都不尊重自己所愛之人,又憑什麼讓別人相信,這份感情不是偏執與獨佔,而是一片真心?”
張三啞巴了,他發現到這種時候自己還是說不過許寧。他簡直急得想跳牆,恨不得把段正歧拉過來看看他做下的好事。許寧現在分析起你的心理陰影,卻半點也不相信你的真心了!什麼姨太啊,誰教你的啊老大?這糟心玩意兒!
遠在天津的段公莫名打了一個噴嚏。
“算了,不提這些。”許寧疲憊地擺了擺手,“改日我再與他談談。你剛才說你找到什麼?”
張三也不想再提了,他覺得再說下去自己都要被許寧繞暈。他決定等後援來了,再一起共謀老大的人生大事,暫時先放一放吧。
“你不是讓我去搜查杜九對外的通信麼。我前腳出門盯梢,後腳杜九也出門。你猜我看見什麼了?”張三神秘道,“我見他與一人在會所見面,正巧那人我認識,是東北奉系張少帥的一名屬下。”
“少帥?”許寧念著這個名號,“張作霖的兒子?”
“是啊,就是那特一等的人物。此人在東北可是風光,便是連他爹的左膀右臂都沒有他威風。人不過二十多歲,卻已成了奉系的第二號人物。人人都說我們老大盛名在外,木秀于林。這位少帥,可是不遑多讓。”
許寧:“但即便你撞見他與奉系見面,沒有證據,也不頂用。”
“誰說沒有證據了?你不是想拿著印章,找杜九與奉系通信的證據嗎?”張三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瞧,信我都幫你寫好了,就等你蓋章。”
“信?”
許寧看著他手裡的信封,“你是要作假?”
“什麼叫作假?”張三白了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這麼迂腐呢?這叫早做準備。反正杜九與奉系勾結是鐵打的事實,背後肯定有不少蛛絲馬跡,有這一封信做引,才能順藤摸瓜。”
“你啊。”他對許寧說,“就用張習文給你的印章,在這信上一蓋,我再去找個機會嫁禍給杜九,到時候他不乾不淨,我看他還怎麼針對你。”
許寧搖了搖頭:“不可。”
張三急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磨嘰呢!他勾結的事是真,就算我們做一個假證據又怎麼了,又不是污蔑!”
許寧看了他一眼,見張三很不理解,不由又拿出自己做老師的派頭來。
“兩點不可。”他伸出手指,道,“其一,信畢竟是你我偽造的,既然是假的,必有漏洞。萬一反被杜九抓住破綻,查出是我們故意陷害,到時候就百口莫辯。”
“我可以做的真一點,不被人發現破綻!”
許寧不置可否,繼續道:“其二……”他頓了頓,“之前杜九曾與我見面,也要求我做一封假信。”
張三一愣,隨即腦筋轉得飛快反應過來。
“他要你假造孫文遺書!?”
許寧:“這就是我為什麼不答應你。像是杜九這等人做慣了勾結污蔑、制假販假的事,對他這玩弄權術的行家,一封假造的信難以成為把柄。而且,偽終究是偽,我若用這種手段才能鬥過杜九,日後該如何自處?”
他看向張三。
“現在一個杜九就可以教我違背原則,靠一封假信才能揭穿他。那日後若是來個杜十杜百,我是不是得無中生有捏造構陷,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今天我可以騙自己說,這是為了揭發惡人,無有不可。日後我是不是會對自己說,只要是立場相對,與我利益相害的人,都可以用更卑劣的手段去陷害他們?”
“這,有什麼不可以?”張三道,“這個世道不就是你陷害我,我陷害你。”
“不是這個世道。”許寧說,“是我們。”
他看著張三:“事情都是人做出來的,世道又沒逼你,怪它做什麼?自己做的好事,莫要拿世道做藉口啊。”
張三看他說著說著,竟然有調笑自己的意思,無奈道:“是,那你說怎麼辦?”
“很好辦。現在既已查出杜九真與奉系有聯繫,我們再盯著他,早晚會查到線索。”許寧笑道,端起桌上的涼茶,“這世上,可沒有什麼踏雪無痕。”
張三被他訓了一頓,看許寧說教完自己,精神又好了起來,不忿道:“是沒什麼踏雪無痕,也的確是因果有序。要不是某些人當年招惹了我們老大,如今也不會被逼的要被強娶回家。”
噗!
許寧剛要咽下去的茶水,又差點咳了出來。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張三。
“你休要再提這事。”
“我不提,我不提。”張三把造的信隨手扔了,“話說,既然老大來了,你什麼時候去找他說清楚?”
“說了不提!”
“這不是提啊,不是你自己說了要上門談談嗎?”張三笑,“不談清楚了,還真等著我們老大娶你過門啊?”
許甯有些鬱卒地放下茶杯。
“那我明日便去找他。”他磨了磨後牙,“早點與他說個明白,省得他整日想這無事生非的事。”
張三偷想。嘿,你想要說個明白,明天進了我們老大家門,能不能囫圇出來還是個問題呢。不過想歸想,他表面上還是很嚴肅地道:“好,好,我去幫你聯繫問一問,看看老大今晚住在哪。”
許甯目送張三出去,心裡開始認真尋思,明日要如何給段狗剩指點迷津。可他這一整宿還沒想明白,第二日一早,便被屋外的喧嘩給吵醒。
最開始聽見屋外有人爭吵,許寧還以為是聽到消息的學生青年們鬧上門來了。他做好了準備開窗戶,看見的卻是這樣的場面。
只見許寧家大門前坐著兩批人,一批穿著學生裝的男女青年,各個義憤填膺,情緒激動。一批是穿著短打的漢子,人高馬大,吊兒郎當地在許寧家門口擋著,愣是讓那些個熱血學生不敢走近半步。
再仔細聽,兩撥人還在爭吵,只見那糙壯漢子擼起袖子往門口一坐。
“阿油,就你們這些活醜的學生崽崽,還想到我們老大門口鬧事,算活拉倒吧!”
那口氣,整個地痞流氓。
嗡的一聲,許寧頭大如牛。
☆、第32章 文
一群學生,一幫短打漢子。這涇渭分明的兩批人,竟是在許寧家門前擺起了陣仗。
漢子們擼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
“學生娃還是回家吃奶去,這兒不是你們來鬧事的地方。”
“我們是匡扶正義,懲奸除惡!”學生也不甘示弱,“你們幫著許寧,是為虎作倀!”
“匡扶正義?哈,老子與青幫的人打架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出來匡扶正義?現在一群人欺負到人家一個先生頭上。我說你們這叫欺什麼來著,什麼硬?”領頭的漢子道。
旁人接:“欺軟怕硬!”
“哈哈,就是這個!我看這些小娃毛都沒長全,可怎麼硬得起來嘛。”
壯漢們三言兩語,語句粗俗,把涉世不深的學生們聽得面紅耳塞。
“好話與你們說不明白,怎麼這樣仗勢欺人?”
“仗勢欺人?”那短打漢子道,“合著你們人多就是懲奸除惡,我們聚一塊就是仗勢欺人。來,小先生,你倒是給我說道說道,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就你們讀書人高貴,做什麼都是高人一等?”
許寧本來只是聽個熱鬧,這一會聽著卻覺得有趣。他不清楚這些來幫自己的人都是哪裡的英雄好漢,倒是這領頭的大漢每次開口,都能不動聲色地把學生們懟回去。他仔細看了看那人,高鼻深目,身形健碩,不像是一般漢人。
難道是從哪座深山裡出來的邊民?
正想著,有人敲門。
“進。”許寧回頭。
“先生!”
門還沒全打開,一個人影就迫不及待地鑽了進來。來者正是李默,只見他雙眼發亮,邀功一般道:“您看見了?我怕您被那群學生欺負,特地找了今天休班的工友們給您助威。大家知道您是因為幫我們才得罪了杜九,都很樂意幫忙。”
還在想這些漢子是從哪來的貴客,原來是李默搬的救兵。
許甯看他滿臉寫著——先生我乖不,先生快表揚我的表情,無奈歎了口氣。
“你啊。你這只能解一時之急,還反倒耽誤他們不少工時。”
李默聽著,臉上露出沮喪的神色。許寧一頓,想著也不好太打擊他積極性,便改口:“但是這份心意,我的確感激。便說是今天要不是有他們在,還不知會怎樣。”
李默又露出開心的表情。
許寧只覺得這人一舉一動都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完全藏不住心思,也不知當初是怎麼被選為罷工頭領的?他搖了搖頭,露出一絲懷念的情緒來。現在的李默,總讓他聯想到當年被自己撿回去的啞兒。
小啞兒本來不愛說話,但是與許寧相處後卻敞開了心扉,願意對他表露親近了,要不是後來……許寧眉毛一蹙,想起啞兒,又想起昨日段正歧鬧出來的麻煩事。
他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先生,您怎麼了?”李默湊上來關心地問。
許寧擺擺手。
“我是想起來,今天要出門一趟。你看見——”他本來準備問李默有沒有看見張山,突然想起以那人神出鬼沒的性子,問了李默也是白問。
許甯想著張山平日裡愛待的地方,便走到牆角,敲了敲連著房梁的那一壁牆,張口呼道:
“山人何在?”
靜靜等了幾秒,便聽見房上傳來細微動靜,不一會,張三竟從梁上一個狹小角落裡冒出頭,露臉看向他們。許寧喟歎,這人或許是屬壁虎的,就沒有他鑽不進的邊角。
“叫我做什麼?”
張三說話,人卻是盯著李默虎視眈眈。其實他早就在偷聽這兩人談話了。從李默進了許甯屋,張三就提高戒備,沒有放過半個字。在聽到李默向許寧討好後,房檐上,偷聽牆角的張三是火冒三丈,想著老大這人還沒娶回家,就有別人來爭寵。這可如何得了!
李默一時當了無辜的槍靶,摸著鼻子只覺得莫名其妙。
“張大山人。”許寧道,“我今日想去拜訪貴將軍,你可打聽好他的起居了?”
張三從簷上一個跟鬥下來,扔過去許甯一張紙條。
“喏,地址。不過我說樓下堵著這麼些人,你打算怎麼出去?”
許寧看了眼紙條,就將它撕碎。
“這個問題。”他看向李默和張三,“還要麻煩你們了。”
李默聽了連連頷首打包票,張三卻是驚得雞皮疙瘩都起來,防備地看向許寧。
“你要做什麼?”
一盞茶時間後,許家樓下。
對峙的學生和工人們已經鬥得口乾舌燥,現下太陽高升,更是耗費體力。船工們還好,但學生們大都是嬌生慣養的,漸漸的都有些不支。
就在僵局時,許寧家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個戴著帽,穿著長衫,用圍巾包著半張臉的人出現在門口。那身形穿著,莫不是許寧?
正有學生睜大眼去看時,只見許寧身後走出一個青年,小心翼翼地護著他。
“先生,我這就送您去醫館。”
被他扶著的先生僵了一僵,隨即擺出一幅有氣無力的模樣,任由李默攙著。
“是許寧!”
“別放跑他。”
學生們激動地圍了上去,船工們慌忙阻攔。
“幹什麼,幹什麼,沒聽到先生病了麼!你們還想弄出人命來麼?”
“誰知道他是真病還是假病,讓開,我們有話要問他!”
正爭吵間,只見被李默攙扶著的許甯推開李默,逕自走到對峙的兩批人前,先是對著學生,再是對著船工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勞各位為我一人煩憂,元謐於心有愧。”
他咳嗽了兩聲,聲音都有些沙啞。
“只是今天實在不適,諸位若有指教,不如等我醫病歸來再問。”
他這麼一說,船工們的領頭人率先不服,這威武壯漢道:“先生,你可不能這麼說。誰知道這些厚臉皮的學生,會不會纏著你一起去醫館?”
他這麼一說,倒是提點了學生們。
“對,我們和他一起去!”
“我們不做惡人耽誤許甯治病,就跟著他,他能奈我們何?”
這麼一推一搡間,船工和學生們竟然在許甯身邊圍成兩圈,真有一同“護送”他去就醫的架勢。許寧無可奈何,不一會眾人就走到了巷口,只是離去的時候,船工頭腦回頭看了眼許家宅邸。只一眼,立馬又大呼小叫地去阻擋學生們了。
巷子徹底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短褂的人從宅邸後門悄聲走出。
他穿著張三的衣裳,走在空曠的巷道,悠哉地將手背在身後。
這正是金蟬脫殼的許寧,而之前的那個不過是張三假扮的罷了。想到張三被自己請去做戲時的無奈,還有剛才那臨場的一出好演技,許寧笑歎了兩聲,便邁開腳步,去拜訪段正歧。
這一次段正歧在金陵的下腳處,並不與上回在同一地,而是更偏僻了些。許寧費力一路問了好些人,才打聽到這住址具體的位置。而當他站在門前,看著這間再普通不過的平房,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
這會是段大將軍住的地方麼,這麼普通的一座宅院?
許寧遲疑了一下,伸手敲門。
“喵唔。”
他腳下突然跑過去一隻黑貓,那黑貓在許寧不遠處躍上院子的牆頭,靜靜看著許寧。
許寧與那畜生對視。黑貓又喵的一聲,跳進了院裡,不見蹤影。
那正是段正歧住的院子。
而許甯知道,段正歧從小到大,最不喜的就是貓。
現在他的院子裡為什麼會有貓?
許寧放下欲敲門的手,退後兩步,用最快的速度向人多的大道走去。
身後突然傳來異動,有人從他背後追了上來,來者不善!許寧不敢回頭,他幾乎能感覺到身後的淩冽殺意,只能用盡一切的氣力逃跑。
然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要從一群早有預謀的殺手手裡逃跑,有多大的勝算?
還沒等許寧跑到巷口,前路就已經被人擋住。手裡握著匕首刀斧的一群人,將許寧圍困在深巷。他們沒有遮擋面容,說明不準備留活口,他們也沒有用更方便的槍支,說明不想引起騷動。
他們要無聲無息地解決許寧。
此時此刻,死亡呼吸可聞,許寧腦海中卻轉盤似地轉過許多念頭。
有人埋伏殺他。
這位址有差錯。
張三背叛了嗎?
段正歧來金陵的消息肯定洩露,處境危險。
不遠處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道,許寧卻被身困於此,岌岌可危。而他還不知道段正歧的安危,他更不甘心就此喪命!許甯一咬牙,向距離道口最近的一個殺手撲了過去。
那人一驚,似乎沒想到許寧會羊入虎口自送命來!他毫不猶豫舉刀砍過去,許寧卻硬生生地一個轉身,避開要害,拼著疼痛用背部吃了這一記,想沖過他們向大路口跑去。
“攔住他!”
然而,殺手們的動作卻比他更快。
前路被徹底擋住,許寧頹力半跪在地,劊子手們高舉著刀斧,就要送他去黃泉!
噠噠,噠噠嘚。
“律——!”
有人策馬從後疾馳而來,一人一騎沖散了殺手,一邊下馬大手撈起許寧,喊道:“做什麼等死!”
“不要命了麼,你這小猴!”
許寧被人放到馬背上,看著身前大汗淋漓抵擋殺手的人影,只覺目光憧憧,好似許多記憶重疊在了一起。
那是十年前,土匪群中救他一命的少年;
那是一月前,金陵城中與他告別的青年;
那是數日前,大火中質問他為何背叛的友人。
那是張習文。
[現代] 《啞兒》BYYY的劣跡(榜推高積分VIP2016-09-27完結)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