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開花囉餵/咪咪躺在媽媽的懷裡數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裡?」


上世紀80年代,一首《熊貓咪咪》在大江南北傳唱。同時風起的,還有「竹子開花,大熊貓餓殍遍野」的傳聞。


一場「拯救大熊貓」的熱潮就此誕生:把野外大熊貓抓起來飼養。


但是,這真的是在拯救熊貓嗎?


北大生物學教授潘文石在實驗室里坐不住了,他帶領學生前往臥龍和秦嶺進行野外科考。


在臥龍,他發現了「竹子開花」的秘密;在秦嶺,他認識了熊貓「嬌嬌」一家;在長達17年的研究中,他發現了真正保護熊貓的根本之道:


「熊貓經歷了幾千百萬年的演化,並不是為了在動物園取悅人類,他們應該在自然棲息地里經風雨、見世面,在那裡覓食,在那裡尋找伴侶,在那裡追求愛情,在那裡生,在那裡死。」



《熊貓列傳》,一場沒有劇本、沒有導演、不經粉飾的紀錄片就此上演。


01

一群人的「諾亞方舟」


一位老人在秦嶺深處小心翼翼地行走著,他要去看看長眠在此處的獨子。


這一次,很可能是曾老先生最後一次來了。臨走前,他沒忍住對著讓獨子殞命的深崖高喊:


「周周,你照顧好自己。爸爸年紀大了,以後不再來看你了——」


深山路險,縱是不舍,曾老先生也只能跟兒子曾周灑淚告別。


而曾周,這位曾老先生的孩子,他是最早進入秦嶺考察大熊貓的研究者之一。


1985年,剛考上北大研究生的曾周跟著潘文石教授前往秦嶺三官廟進行野外科考。


二十出頭的他,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對熊貓的一切都興致勃勃,還參加了棕色大熊貓「丹丹」的搶救工作。


進入秦嶺後的第39天,為了找到熊貓的蹤影,曾周帶著砍刀、火柴、毛衣、手電和地圖,帶著嚮導就出門了。


只是這一出門,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摸黑夜行到三星橋附近,不慎墜下百米深崖,筆記本剛寫下「4·17,黑梁溝有巴山木竹分布……」一切就戛然而止。



這一場意外,對於其導師潘文石而言,是難以言表的傷痛、是沉甸甸的責任,還是進退兩難的選擇:


堅持研究,前路是難以預測的危險;打道回府,野生熊貓的真實生存境況則可能永遠無人知曉。


中傷與質疑鋪天蓋地而來,但潘文石決定重回山野里去,重回野外研究中去。


即使這十多年來的漫長道路,四處埋伏著貧困、飢餓、孤獨和危機。


初期,潘文石和學生呂植兩人駐守野外,沒經費、沒設備、沒飯吃,還要被熊貓追著咬。


有時候能借住在村民屋子裡,改善生活條件;而有時候,薄薄的帳篷便是野外工作人員的安身之所。


吃了上頓沒下頓成為倆人科研生活的常態,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只能用撿起來的鐵罐子煮小蛇、烤黃鼠狼(本來是想抓老鼠的,但是老鼠跑掉了),倆人一星期才能好好吃上一頓飯。



生活的艱苦沒有擊敗研究人員,但不測之禍時常伏擊他們。


呂植煤氣中毒,差點送了命;潘文石從岩石摔了下來,竹子直剌剌地插進手中,他血流不止仍抓緊時機拍攝熊貓虎子。


朱小健要面對的難題,則是孤獨與恐懼。


朱小健加入研究隊伍不久,潘文石得回學校授課,呂植得去美國做熊貓DNA分析研究,小健只能獨自在山上跟蹤熊貓嬌嬌一家。



整整八個月,三千平方公里的密林,大雪封山,人跡罕至,她孤身一人,是孤單寂寞,也是難逢的機遇。


當時大熊貓嬌嬌剛產下第二個寶寶「希望」,小健可以天天圍著它們打轉兒,近距離觀測熊貓媽媽帶崽、熊貓寶寶長大的過程。


她一邊唱著「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給自己壯膽,一邊日夜監測、實時記錄大熊貓的動態,給熊貓研究界留下寶貴的、獨一無二的野外記錄。



十數年時間裡,潘文石一行人與大熊貓的同風雨、共歲月,引來海內外人員的注目。


1996年,一封來自荷蘭王室的信,遠渡重洋來到中國。


信上寫著:


「尊敬的潘文石教授,鑑於您在保護和研究大熊貓方面的卓越貢獻,荷蘭王室將授予您『諾亞方舟獎』。


這獎章並非由國王授予,而是以自然的名義,用萬物生靈的感恩鑄就。」



在聖經故事裡,諾亞方舟於洪災中拯救諾亞一家。而在荷蘭王室的獎章里,潘文石以對大熊貓、大自然的關注、研究和保護築就一艘諾亞方舟,於生物瀕危和人類破壞中拯救萬物生命。


但荷蘭王室有所忽略的是,在潘文石的背後,還有一個個值得銘記的名字,曾周、呂植、朱小健、向定乾、王大軍……


這更應當是一群人的「諾亞方舟獎」。


02

野外熊貓生活圖鑑


毛髮蓬鬆,身姿矯健,反應機敏,一看到潘文石等人,它拔腿狂追,大聲怒吼,盡顯大熊貓的自然野性與天生母性。


這就是嬌嬌——潘文石等人持續跟蹤九年的野生大熊貓,出生於1985年左右,在4歲的時候與潘文石等人相遇。



呂植說,嬌嬌跟其他熊貓不太一樣。


別的熊貓一看到人類,就會遠遠地、悄悄地轉身躲起來,但是嬌嬌則會兇猛地衝過來,果斷拒絕人類的靠近。


她解釋道,這是嬌嬌保護幼崽的方式之一。


嬌嬌誕下大兒子「雪虎」(小名:虎子),第一次當媽媽的它,無師自通了保護孩子的方法:它會銜著虎子東躲西藏,嗅到人類氣息的時候會聲東擊西,情急之下也會浴血奮戰。



產下大女兒希望的時候,嬌嬌一連26天不吃不喝。


一開始,潘文石等人十分著急,他們擔心自己的到來打擾了嬌嬌,也不敢過多地靠近,只能遠遠地、靜靜地觀察。


等到嬌嬌終於「出山」了,他們才確認這是熊貓媽媽照料幼兒的獨特方式:嬌嬌托著寶寶脆弱的脖頸,一心一意抱著寶寶舔舐、餵養,等寶寶度過最虛弱的時候,它才動身覓食。


這讓「熊貓不會照顧幼崽」「熊貓母性薄弱」的說辭不攻自破,只是當時媒體尚未發達,潘教授他們只能將發現寫進報告裡,同時與圈養熊貓的動物園工作人員分享觀察結果。


彼時,動物園已經人工飼養了一批或救助、或捕獲的大熊貓。然而,動物園裡經常發生「熊貓產崽後,媽媽壓死了孩子」的慘案。


通過交流發現,這是因為工作人員並不了解熊貓的習性,他們在熊貓應當專心護崽的時候強行餵食,分散了熊貓媽媽的注意力,幼崽掉到了媽媽留意不到的地方,反而釀成了悲劇。


得知熊貓育兒的習性之後,動物園工作人員自此改進了照料熊貓媽媽的方式,減少同類悲劇的發生。



在野外,潘文石等人繼續追蹤著嬌嬌一家,從它們身上真正地了解大熊貓,真正地走進自然生靈。


特別是隨著虎子的長大,潘教授他們看到更豐富的「野外熊貓生活圖鑑」。


從亦步亦趨地跟在媽媽身後,到與媽媽分開獨立生活,虎子從「媽寶熊」成長為山中一霸,與其他大熊貓爭領地、打大架,還打豺狗、吼黑熊。


他雄赳赳地標識領地,將媽媽的活動區納入自己的保護帶,默默地守護媽媽和弟弟妹妹(雖然弟弟長大之後也會跟虎子打架啦),警惕危險,驅趕外來熊貓。



格外有意思的是,潘教授還發現「公貓帶崽」的現象——


剛離家的一段時間裡,虎子跟著嬌嬌的「男朋友」之一「大白」共同生活,大白並沒有驅逐這隻小小熊貓,反而盡職地將雄性熊貓的生存本領教給虎子。



這種熊貓之間的教育、學習與傳承,隱約透露出與大眾認知相牴牾的一面:熊貓是獨居生物,但它們也是有情感、有聯繫的。


另一頭,嬌嬌的戀愛、生娃、哺育,更是顛覆了「大熊貓不會繁育」的說法。


野外的公熊貓,為了博得嬌嬌的青睞,在樹下打得你死我活;嬌嬌則慵懶地趴在枝頭上,物色最強壯的熊貓成為自己的新對象。


根據記錄,嬌嬌在11年裡生下了6個熊貓崽崽,同時段里,其他雌性熊貓也有產崽,那時秦嶺大熊貓的年繁殖增長率為4.1%。


而「大熊貓不會繁育」的說法,大多是基於人們對圈養大熊貓的觀察。


顯然,由於人類的干預、環境的改變,在動物園的大熊貓或多或少脫離了原有的生活習性和生命歷程,人們對此的觀測結果已經免不了失真。


那大熊貓真正的「真實」在哪裡?


或許,答案就藏在野地里、竹林里、自然棲息地里,大熊貓在那裡自由地生長,無拘地生活,痛快地度過一生。


這才是應有的「真實」。


03

保存荒野,就是保存我們的未來


從上世紀80年代起,人們一直在「拯救」大熊貓。


聽聞竹子開花會餓死熊貓,大家連忙建立13個圈養場,將一些野外大熊貓抓起來人工圈養。


在圈養地,大熊貓趴在鐵柵欄上,它似乎在追憶那些快活打滾、自由蹦躂的日子,似乎在想自己的家人(熊)在哪裡。


只有潘文石前往臥龍實地考察,他用兩年時間收集、烤乾、分析599團熊貓糞便,發現竹子開花與熊貓瀕危之間並不存在因果關係,急忙打報告上去,這項圈養計劃才暫時擱置。



聽聞大熊貓沒有繁殖欲望,人們將一雄一雌兩隻熊貓關在一起,希望就此能「培養感情」,提高大熊貓繁殖率。


可是,無論是嬌嬌的戀愛,還是虎子的擇偶經歷,都表明大熊貓對另一半是很挑剔的,在熊貓的感情生活里,也存在「強扭的瓜不甜」。


曾經有一隻母熊貓主動追求虎子,被虎子打跑了。而虎子遇到「心上熊」的時候,則以一敵多,大展魅力。



或是因為愛熊心切,或是因為認知有限,許多「拯救」大熊貓的行動,反而「好心辦壞事」,將大熊貓推向絕境:


人工飼養野生大熊貓,反倒會破壞它們的種群結構,喪失基因類型,還可能導致野生繁殖困難;


它們真正的家園卻被大片大片地侵蝕,「大樹砍完砍小樹,小樹砍完砍竹子」,這下子,野外熊貓真的會因為食不果腹而失去生命。



有人發問,在一個人們窮困、亟需致富發展的年代,經濟利益要讓渡給生態保護嗎?要讓人們餓肚子、大熊貓在野外快樂地玩嗎?


實際上,這二者從來都不是對立的,人類與其他生物是可以和諧共存的。潘文石熱愛大熊貓的生命、野生動物的生命,也熱愛人類的生命。


「熱愛生命,這是人類天性中的一部分。」他曾說。


他們所駐紮的長青林業區,生活著世世代代以採伐為生的窮苦人家。當發現砍伐量不超過40%,既能養活工人,又能養活熊貓的時候,潘文石等人曾松下一口氣——


他們同樣希望人類的生命可以活得舒展開來,而不是一直活在艱難當中。



可惜這種平衡終究敵不過愈來愈大的砍伐需求。


等到嬌嬌的「小三兒」出生之時,無數大熊貓的家園被推平,連大哥虎子都在每天疲憊不堪地尋找食物。


看著光禿禿的山頭,潘文石知道,長久以往,大熊貓保不住,這片山區裡的山民也不一定保得住——


樹木砍光以後,「靠樹吃樹」的人們又能何去何從?



他又一次到處奔波,寫報告、提申請。這一次,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政府支持、國務院撥款和潘教授招募捐款的幫助下,林區2400名工人和退休人員得到安置。


1996年,長青林業局正式轉產為長青保護區。在此片森林覆蓋下的所有生靈,從此得到一個自由安寧的家園,生活其中的人們,也得到一份更為可持續發展的工作。


他們巡山、護林、記錄下野生動物的影像,然後在它們需要幫助的時候,施以援手——如同對待大熊貓洋河一般,人們去救助、治療、放歸野生動物,成為自然生靈的醫師與同路人。



到這裡,真正的、正確的拯救和保護大熊貓才剛剛開始,關於熊貓、人與自然的平衡還有許多有待研究的地方,路漫漫其修遠兮。


而我們需要銘記的,不僅僅是過去的慘澹教訓,還有人類與萬物、人類與自然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聯繫:


「人類無法孤獨地行走於天地之間,我們必須與萬物同生共存。我們需要自然界,特別是那些看似荒野,實為家園的地方。正是這些地方,庇護著我們子子孫孫賴以生存的那些洞天福地。」

參考資料:

1.紀錄片《熊貓列傳》(B站可看)

2.紀錄片《野性的呼喚》(B站可看)

3.潘文石《熊貓虎子》

4.白忠德《最後的熊貓村莊》

5.北京大學官微《豆瓣9.5高分,北大教授與「國寶」列傳》

6.北京大學官微《84歲北大教授,「我願意荒野終老」》

7.中國綠色時報副刊《不應忘,30年前,為大熊貓犧牲的21歲大學生曾周》

8.烏鴉電影《豆瓣9.5,野性打碼,拿命闢謠,我敢說,他們絕對不會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