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惠州,在儋州,無論作苦行僧,成化外民,

蘇東坡都能“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這個“度”,是生活的製度、法度,

也是生命的風度、氣度。

紙都沒得寫了,他還去製墨。

飯都沒得吃了,他還要喝茶。

而宋人的喝茶最是講究,東坡喝起來也絕不馬虎,

他也自嘲真是窮講究,“飢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

(《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栽東坡》)。

下面是他的七律名作《汲江煎茶》,

寫於元符三年(1100),在澹耳: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煮茶最好用流動的活水和猛火,

所以自己到江邊釣石上去汲取深而清的江水。

不說舀水,而說用大瓢盛起一個月亮,

回來倒在水甕裡收存,再用小杓舀水到陶瓶裡,像分了一小支江進去。

茶水煮開了,茶腳如雪白的乳沫翻起來。

茶煎好了,倒進瓶子裡再斟出來,水聲如譁譁的松濤。

盧仝詩雲,三碗搜枯腸,我窮厄至此,飲食粗糲,

真是枯腸渴肺了,可也受不了只喝三碗啦。

長夜荒城,百無聊賴,我一邊飲茶,

一邊聽著長短不齊的更鼓聲,坐捱時光。

宋人喝茶用具:建盞

這是東坡詩的神品。

楊萬裡評曰:

“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

說得有點玄乎,還是紀昀批點得到位:

“細膩而出於脫灑。細膩詩易於黏滯,如此脫灑為難。”

下面我們先說其“細膩”,再說其“脫灑”。

說它“細膩”,是因為這首七律將一場茶事的全過程都寫得清清楚楚。

題為“煎茶”,有別於“點茶”,屬於東坡鍾意的古法。

宋代茶事分兩種。

時尚的“點茶”是將茶末調成膏置於盞中,

以長嘴湯瓶裡的滾水沖擊,同時用茶筅或茶匙攪動,

使茶湯泛起乳花,以觀其所幻化的各色形狀,以此爭勝。

點茶

這就不免花哨了,東坡不大看得慣,他另有《試院煎茶》,

說“銀瓶瀉湯誇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

所以他喜歡更具有古意的“煎茶”。

這是用風爐在茶銚裡煎開水,翻出蟹眼似的水泡來,

再投入研好的茶末,再煮,直到乳花自然泛起來。

煮好茶後,注入短嘴湯瓶裡,再斟滿碗中品飲。

煎茶不似點茶巧,但更在意於茶本身。

唐代煎茶畫作

這首詩中,煎茶的裝備都齊了:

“瓢”“杓”“甕”“瓶”“碗”,不可謂不細。

細而至於膩,那是對“雪乳”“松風”的繪影繪聲上。

今人飲茶,不解“雪乳”為何物。

宋人喝茶,法度與今大異。

越是上品,茶色越是純白,因為要把鮮葉的汁液榨乾,

磨成糊,和入香料粉,蒸熟壓團,品飲時再研末煎煮,

煮沸了當然會有乳白的腳沫泛上來。

“松風”有人說是松木燒製的炭劈啪著響,錯。

應該是茶湯傾瀉到湯瓶裡的聲音宛如松濤,是略帶誇張的形容。

中間四聯,月影、雪色、松聲皆備,形象至為鮮明生動。

而生動就是活潑,也就是紀昀所稱道的“脫灑”。

全詩五十六個字中,竟有十四個動詞:

“烹”“臨”“取”“貯”“歸”“分”“入”“翻”“煎”“作”“瀉”“禁”“坐”“聽”

這麼高頻率的動作,又都是聯動:

水是“臨”而“取”之,

月是“貯”而“歸”之,

江是“分”而“入”之,

乳花是“煎”而“翻”之,

松風是“瀉”而“作”之,

人是“坐”而“聽”之。

有道是——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

可形容此詩尋常中的奇崛,平靜中的靈動。

這是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之一的句子,

其實是對蘇軾和黃庭堅兩位大家極其後學的評價,

接下來兩句是:

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元好問這首絕句,純粹是一個out of out的結構,

奇外出奇,波後隨波,盡處不盡,

詩的未來空間還很大,由著你橫放傑出去。

用蘇東坡的話說,

你可以“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

這首《汲江煎茶》,既有“法度”,又能“豪放”;

既能“細膩”,又能“脫灑”,

集相反的品質在一首詩中,難,卻也因難見巧。

東坡的才華就是因難見巧。

來源:tout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