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像是背書般說:「我們有理由相信,那起車禍並不是一場純粹的意外。各種證據顯示,是顧浩美女士意圖與出軌的丈夫同歸於盡而故意使剎車失靈。所以我們無法因被保險人的主觀存有惡意而進行理賠,很抱歉。」

「有件事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顧浩美的丈夫很久之前就已經有外遇,那位比他小十五歲的情人一年前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大約半年前顧浩美的丈夫正式向她提出離婚,我們查到半年來顧浩美女士至少自殺了三次。」

後來男人還說了些什麼話,如儀已經統統沒有印象,她當時心中唯一的念頭,居然是慶幸蕾蕾不在家裡。

至少在蕾蕾心中,媽媽和爸爸是在意外發生時,即使拼盡自己的性命也要拯救女兒的偉大父母。浩美的丈夫固然混蛋,可是浩美帶著女兒與他同歸於盡的怨恨卻也讓如儀遍體生寒。

如儀頓時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年十五歲的母親若是稍微三貞九烈幾分,大概自己早就再世為人。


第二天,如儀便要求浩明以監護人的身份為蕾蕾辦理幼稚園退學手續。浩明勉強為之,其實對如儀的意見很大。只是單純如他又怎麼能體諒如儀複雜深沉的心思,只有她知道若蕾蕾在康復之後繼續留在一個充斥著流言蜚語的環境裡學習,是多麼尷尬和難熬。這點,她深有體會。

她開始試著和蕾蕾說話,雖然得不到回應,可是她想小女孩到底不是聾啞。她買了一些識字的卡片,還有動物蔬菜色彩之類的圖畫。畢竟蕾蕾不會永遠留在家裡,她需要掌握一定的知識才能跟上其他小朋友的步伐。

如儀耐心地向蕾蕾講解,起初蕾蕾完全不理會她,任憑她說得口乾舌燥,自己只顧緊緊抱著殘缺的娃娃,視線不與她交會。一旦聽到浩明回家開門的聲音,她就有如一隻小兔子飛快地竄到他的身邊。

看著如儀深受挫敗的樣子,浩明一度取笑她盡做無用功。

不過如儀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倒也逐漸掌握了蕾蕾的喜好。小女孩不說話並不代表她沒有選擇,比如哪些菜她多吃了幾口、哪些菜她少挾了幾筷,哪些菜她索性一動不動都看在如儀的眼裡。

如儀想這一定是自己身為作家的職業病——愛好觀察別人,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對這個小女孩上心,就算她的確很可憐,可是又關自己這個舅媽什麼事呢?

她每天堅持給蕾蕾上課,還會在網絡上尋找易於令孩子接受的教學方法。她嘗試著邀約蕾蕾做遊戲,失敗之後改變策略,每天下午選擇一篇童話輕輕地唸給蕾蕾聽。

剛開始,蕾蕾同樣不予理睬,只顧著倚靠窗口注視著樓下來往行人。大概是如儀選取的故事相當有趣,她朗讀的聲音又富有感染力,蕾蕾有時在她斷句的間歇會稍稍側過腦袋,甚至偶爾還會投以疑惑的視線,像是在尋找故事突然停頓的原因。

當有一天如儀唸到小小的女孩格爾達在尋找她心愛的加伊所遇到的種種艱難險阻時,蕾蕾突然坐到了她的身邊,此時她手中不再緊緊拽著那隻殘破的娃娃,而是摟著又大又溫暖的泰迪熊。

當玫瑰花開時,我們見到了上帝。格爾達唱起加伊曾經最愛的歌曲。

如儀感到自己就像是格爾達,想盡辦法融化凍結在蕾蕾心湖裡的冰。或許年幼的蕾蕾並非對浩美的惡意毫無感知,只是她幼小的心靈絕不願意相信是母親親手製造這場慘劇。又或許她在父母早就死亡的身軀底下接受了白雪皇后之吻,將自己的一顆心用寒冰冷凍起來。

蕾蕾愛聽童話,她會主動將一本童話書塞在如儀的手裡。她不再守在窗前等待舅舅的歸來,反而會和如儀並肩窩在地毯上,看著無厘頭電影發笑。她已經能發出一點聲響,就是仍舊無法組成詞句。

在第九次浩明帶著她複診的時候,離家前她忽然抓住了如儀的手。

一起去吧。

她抓著如儀的手輕輕搖晃,指了指門外,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

當天蕾蕾在醫院的表現相當配合,醫生也誇獎蕾蕾乖巧懂事,她的傷勢正在恢復中,只要家人多加耐心引導,她勢必很快痊癒。

回程的路上蕾蕾蹦蹦跳跳,浩明還買了一隻氣球給她。

秋季風如涼水,蕾蕾的小手沒有捏牢氣球,那隻超大的貓臉突然就隨風向著馬路中央飄去。

蕾蕾急忙伸手去抓,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輛助動車向著她疾駛而來。

浩明驚呆了,如儀下意識地飛撲過去,將蕾蕾緊緊摟在懷中。

隨著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助動車的車頭撞到了如儀的後腰,雖然並不嚴重,仍令她帶著蕾蕾摔倒在地。

冒失的騎車人嚇了一大跳,想要掉頭逃跑卻被反應過來的浩明一把抓住。

蕾蕾瞪大了眼睛看著如儀,似乎嚇呆了。

如儀顧不得自己後腰疼痛,從頭到腳檢查蕾蕾有無受傷,還連連問她頭痛不痛?胸口痛不痛?小耳朵裡有沒有嗡嗡叫?

媽媽。

如儀身體一僵,蕾蕾的聲音還很嘶啞,吐詞含糊不清,但是這是人之初本能的發音,是嬰兒張嘴吐氣的結果。如儀呆呆地看著蕾蕾,慢慢地握緊了她的小手。

媽媽。

如儀以為蕾蕾破壞了她和浩明的甜蜜生活,她以為自己需要破斧沉舟的勇氣和開天闢地般的毅力才能接受這個不速之客,她同樣以為自己對母親失望透頂,因而毫無母性。

然而此時她才發現,原來母性乃是她的天性,接受這個孩子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她的內心等待已久,渴望如同初生嬰兒般自然地稱呼一聲——「媽媽」。